“……我时常疑心,你和我究竟谁是男子,谁是女子。”
“只有你这间房里有炭火。你既不愿再向他们要炭,又不肯让我出去睡。你自己夜夜避出去,我也不好受。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她果然很安分。两个人默契地将布衾分作三份,各占一端,中间留了三分之一的空隙。如此一来,衾底漏风,其实比独自睡还冷了。但二人谁也没提。
窗外枯叶飘落的细微声响,在静夜里听来真切无比。稀薄烛光洒落床前,又悄然侵上杨炎的鬓发。那鬓发是漆黑的。她欲待伸手摸一摸,却又忍住了。人要守信约。
“嗳,今日是重阳呢。”她说。
“可不是,我也忘了。县里事多,也没人提起。”
“你答得好快。”狸奴错愕,“你不困么?”
杨炎已经累了,睡意如海。但这是他第一回 与她同衾而眠,再广大再深沉的疲倦,也难免让位给那一种更微妙、更难以遏制的情愫。是以,一听见她说话,他兀自紧绷的心神,便驱使他立刻作出回应。他半真半假:“睡不着。”
“别想了。”狸奴以为他记挂征粮的事,“明日再说。”
“我在河西时,每到重阳,都会想起王给事那首‘独在异乡为异客’。”
她低低“呀”了一声。
“怎么?”
“没事。”长安陷落日久,也不知王给事和那个姊姊怎么样了。
“我有时想,王给事作这首诗时,才十六七岁。他少小离家,生涯比我艰难。于是我也就不思念家乡了……你想家了么?”
“我才离家两旬。”狸奴道,“暂且不必太想。”
“如果以后每一年的重阳,我都与你在一起,那么就算宦游千里,也不必思家……”
“杨判官,你再不安心睡觉,我就毁约了。”她皱着鼻子斥责他。
杨炎有心允准她毁约,到底克制住了自己。他悻悻道:“倘使世上的女子都像你这样放肆,男子可真没有立身之地了。我看,以后女子也得受田,也得纳税服役,徭役兵役……”
“但凡女子也能读书,也能做官做皇帝,我们必定万分愿意纳税服役。”狸奴嗤道。
“我更想做聚敛之臣了……”杨炎终究抵不住困意,当真睡着了。
庭中秋风渐住,星河暗转。室内的蜡烛烧到后半,光焰越发飘忽。烛影里,她支起上半身,凑到他鬓边,将自己的一缕长发和他的发丝绕在一起。这个重阳,应该是阿娘在洛阳过的第一个重阳。阿娘此刻在做什么呢?洛阳下雨了吗?
洛阳宫中,灯烛犹自高燃。歌舞连夜,丝桐纷纷。
“昨日军书到了,史思明攻下了赵郡,如今当已围了常山。”安禄山兴致颇高,自添了一盏酒。
座中诸将各各举杯庆贺。阿史那承庆连饮了几杯,笑道:“河北郡县,除了平原郡的颜真卿,也没第二个像他那么不识时务的人。史将军只要打下常山和河间,河北平定指日可待。”安庆绪道:“是了。河北平定,下一步就是高平和上党。从上党进兵太原,可比强攻井陉容易多了。能振英将军隔着太行陉道,与他们对峙了这些时日……”
“臣在洛阳闲了这么久,刀枪都生锈了。臣想出去领兵,回河北听史将军的号令也成,或是去河内,替能振英打高平。他在河内这么久了,臣听了着急!”阿史那承庆大声说。
“为辅怎么想?”安禄山见张忠志一直默默饮酒,不由问道。
张忠志起了身,走到殿中一架玳瑁屏风前边。六扇屏风的素绢上,绣的是大唐国的山川郡县:“要取上党,无非天井关、羊肠坂两条道路。臣以为,天井关太过险要,不宜怪责能将军。但要从羊肠坂那边打进去,也不简单。”
“儿子请命,带兵过安阳,走玉峡关、羊肠坂,攻壶关,取上党!”安庆绪离座长跪。
“再等一等能振英那边的消息罢。”安禄山瞧着急于立功的次子,不置可否,信手摩挲腰间的带钩:“精锐兵马须当用在紧要处,不必急于一时。说不定,他能想到什么奇计。”安庆绪固然不甘,也只好应了。安禄山看着张忠志回到座上,随口道:“这些时日,何六都没进宫来。”
第77章 (77)至德元载九月十一日 (上)
杨炎昨夜才回上党,第二日便起了个大早,带着两名亲兵径自往城北的粮仓来。马匹拐入粮仓所在的路上,他迫不及待抬头一望,登时呆住了。
“前几日的急雨将粮仓冲坏了,仓里的粟米烂了大半。余下的又大半发了霉……某等已经尽力取出晾晒,但是……”小吏越说声音越低。
杨炎胸口气血上涌,咬紧牙关。不消小吏解说,他自己也瞧见了。粮仓西北隅的梁柱倒了好几根,墙壁坍塌的裂隙透出外头深蓝的天色,而地面上一滩滩的尽是浅绿掺着灰白,烂泥也似,看不出一丁点粟米原本的色泽,空气中满是酸苦的气味。
“杨判官临走时不是将屋梁加固过了么?”一名亲兵忍不住质问,“还有墙壁!”
小吏低头道:“那几日的雨太大了。某生长在上党,四十年来很少见到那样大的雨……”
杨炎倒退了一步,问道:“拿去晾晒的那些米在哪里?”
小吏将他们带到仓库后面。仓库后面的空地上,油布铺了大半个院子,上头晾的都是发霉不甚严重的粟米。杨炎弯下腰,抓了一把,贴近鼻端嗅了嗅,沉声道:“只有这些了么?”
“还有一些,晾是晾不干了,但勉强还能聚成一堆,收拢起来,不似那些已经成了烂泥的……”小吏回头指了指仓里大片大片的灰绿,“张令昨日做了主,送去喂牛了。”
杨炎一怔:“喂牛?”
“就算喂,也该喂猪罢?耕牛比猪贵重,怎么能吃坏的米?”另一名亲兵道。
小吏苦笑道:“几位有所不知,猪不大能吃发霉的米粮,耕牛反而能吃一些。不喂太多,也就是了。”
杨炎胃里又是一阵钝痛。他伸手按压胸腹,纾解疼痛,口中道:“你们将晾着的米再检视一遍,有酸味、苦味的,绝不能送到营里。”
小吏应了。
“张县令既已知晓,可曾代我禀报节帅?”
“这个,某也不清楚。不过张令前几日生了病,昨日才能起身,或许还没来得及禀报节帅。”小吏道。
“走罢。”杨炎又往墙壁的裂隙中瞥了一眼,招呼两名亲兵。
程千里独自坐在堂中读新送到的军书,见杨炎踏着朝阳进门,笑着示意他坐下:“杨郎总算回来了。高平那边的禾稼如何?听说那边的雨比这边还大。”
节帅果然还不知道仓里粮米生霉的事。杨炎没有入座,敛衣跪倒,讲述高平受灾的境况:“下官到旁边两个县和籴,凑到了八成的粮米,但……”
天灾当前,能够募得八成,分明已不算少了。程千里眯起眼,等着他说下去。
杨炎三言两语禀明粮仓为雨所坏的事,话里全没为自己辩解,言毕伏地道:“下官之罪万死难赎,但请节帅允准下官以白衣效力,速往汾州、晋州一带和籴,并向太原借粮。待到募粮事了,节帅再行惩治,下官绝不抗辩。”
程千里额上青筋暴起,将军书摔落在地,信手抓起案上的银壶掷了过去,正好砸在杨炎的左肩上。风声锐响之际,杨炎仍旧静静跪着,并不闪躲。他受了这一下,面不改色,只是嘴唇微颤了颤。
而程千里也不好受。他这几日旧伤发作,猛一用力之下,胸腔直似撕裂一般。他以手抚膺,仰天吐了两口气,怒火未消:“我还能信你的话?”
“太原的粮米比这边丰足。”杨炎快速道,“以前又有精兵屯驻,给用原本就比我们多。叛军虽然围了常山,但纵使他们攻下常山,一时半刻也进不了井陉关,甚至也未必要入井陉。太原形势较缓,没有不救我们的道理。李光弼、郭子仪二位的朔方精兵,七月都已教郭将军带到灵武,交给陛下,太原如今只有万余名团练兵,都是征募未久的乌合之众,不足以守城。一旦上党军粮不足,竟致失守,太原立时便成危局。李将军为人精明,不会想不到的。”
程千里身为节帅,自然比杨炎更清楚这些事情。但听着杨炎逐句点明,他的脸色仍是十分难看。他当初到上党,算是临危受命,在河东募兵备战。到今日,他的帐下除了一千朔方精兵,余下的俱是乱起之后新募的团练兵,而况……就连这一千精兵,也被分走了五百名,交给郭子仪带到灵武。去年封常清洛阳大败,退入潼关,正是因为手下的新募兵员根本无法抵御河北的坚甲劲卒。程千里兵力之窘迫,与封常清当时实无二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怨气,但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此时最怨的人并不是杨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