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横刀仍在鞘里。
两名亲兵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小娘子,你……”
“这附近有佛塔么?”狸奴揉着手腕,目光扫过二人腰间的胡禄。二人立刻懂了:“小娘子想寻高处伺机放箭?”
依照朝廷律令,两京士庶公私宅第,一律不得起高楼、建高阁,否则就有登高窥伺宫中之嫌。上党虽不是长安,管束不若两京严格,但毕竟没什么权贵居住,所谓高处不外佛塔、望楼之类。一名兵士迟疑道:“近处没有佛寺,但……”
“我看可以。”
紧锁的大门外,狸奴立在“启圣宫”三字匾额下,遥遥打量宅中那座三层的高阁,点了点头。她退后几步,加力冲到院墙边,两下攀上了墙头。
“这里是上皇的旧宅!你知不知道,上皇登基后还回来过两回呢!你但凡坏了这启圣宫的一棵草、一枝花,都是死罪!快出去!”一名鬓发花白的守门人手持棍棒,颤巍巍拦在高阁门口。
“是上皇的旧宅要紧,还是节帅的性命要紧?节帅一旦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活!”狸奴呵斥。
“我只晓得,节帅死了我兴许还能活。但若这宅子出了事,我和我子孙只有死罪!”
狸奴气笑了:“你不怕上党失守?”
“要是叛军打进来了,那我反倒没事了。眼下叛军没打过来,我就得守好!”老翁声嘶力竭。
“……”狸奴夺过他的棍棒,将老翁擒住,缚了他的双手,又小心将他背到旁边一间厢房里,关上了门,才冲外头喊道:“你们快进来罢。”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里没人了。”
那两名朔方军士的面貌若是教那老翁看见了,难免多生枝节。事后万一当真有人追究“毁损上皇旧宅”的罪过,她是燕军的人,没什么好避忌的,他们可不是。
过了一会,两名兵士先后翻了进来,见到院中无人,暗自松了口气。狸奴登上高阁,蹲在栏杆边望着节帅府衙的方向,却越看越是疑惑。
“程将军就该出来立威,杀上十个八个人,吓退他们!这些新兵,我一个人都能杀三四个!程将军平日能开好几石的弓,今日怎么……莫非,已经有人将他捉……”一名兵士说出了她心中所思。
“那倒不至于!你瞧,官署里还有人守着大门和院墙。”另一名兵士道,“如果程将军已经……他们早该散了罢?”
官署的守兵和僮仆集中在前衙,死死把住大门,还有一些人手持长棍,将翻上墙头的乱兵叉下去。由是观之,程千里大约仍在官署里,没有落入乱军之手。
“那将军怎么不出来?”
“这事委实蹊跷……”
“倘使节帅出了事,杨判官哪怕带了兵回来,也……”
他们不知,程千里并非不想,而是不能。前几日大雨天气,引动了他胸肺间的旧伤。他方才确乎有心出门直面乱兵,但他穿戴甲胄时牵扯到肺脏,痛得根本无法用力,此际连刀都举不起来,自是开不了弓,挥不了槊。这场兵变又来得突然,以至于他一时束手无策,只能命令兵卒们守住正门。
正门口的团结兵们兀自鼓噪,忽而空中响起数声锐鸣,三名兵士胸口中箭,当即倒地死去,血流如注。乱兵们齐齐后退,静了数息,激愤已极:“我们冲进去!”“啖狗肠的将军!啖狗屎的将军!”“你要杀我们,我们也不顾惜你的性命了!”
话音未落,又有一支羽箭飞来,射中了另一人的左臂,那名兵士捂着伤处,惨叫不止。团结兵们愤恨愈盛,攻势愈紧,不多时就有两人跳进了墙内。虽然立时为墙内守兵所伤,斗志却是分毫不减。
狸奴蹙起眉:“你们觉不觉得……”
“那几支箭飞来的方位有些古怪。”一名亲兵接话。
“中箭的那几名团结兵,都在人群最后方……节帅杀人立威,也该杀前面的人,才有用啊!”经他们一点,另一名亲兵也看出了怪异之处。
“射死后面的人,只会使他们惊慌愤怒,更加往前冲。官署在县城东北角,东面和北面都是城墙。那几支箭不是从官署的院里射出来的,倒好像……”狸奴随手从亲兵的胡禄里抽了一支箭,搭在自己的弦上,“是从西北角射过去的。”
那名亲兵好胜心起,也弯弓搭箭。
两支箭几乎同时离弦而出。西面的某座小院里,一棵白杨树上的黄叶为两道锐利的箭风所激,纷纷飘下。紧接着,树上又有什么沉重的物事笔直坠了下去。
狸奴笑起来,拍了拍那名亲兵的肩膀:“箭术不差!”
那亲兵退了半步,脸上一热,又有些悻悻的,总觉得这句话原本该是自己来说,却教这小娘子抢了先。他瞧了瞧狸奴收弓的右手,只觉得那只手肌肤白皙,指骨纤长,姿态又极有力。他的脸更热了:“你……怎么也会射箭?你是杨判官的……”说到一半,脑中闪过杨判官“不成”的传闻,口齿滞住。
“你猜。”狸奴正要做个鬼脸,忽然探手又抽了一支箭。
三人再也无暇闲话,各自挽弓,箭矢齐发,终究未能真正制住乱兵的势头。
“将军!他们……他们进来了!”僮仆连滚带爬,到了程千里面前,“正门破了!”
“慌什么!”程千里拄着刀起身,沉声号令,“退到后院!”
前衙是官署,后院则是州郡长官的居所和园子,再往后是县城的北城墙。后院不似前衙轩敞开阔,故而更加便于防守。两名亲兵望见程千里从前衙退入后堂,行动之间似不及平日敏捷,不觉担忧:“程将军是受了伤,还是中了毒?”“杨判官怎么还不回来!”
不到半刻钟,三人的箭枝堪堪用尽。而下方府衙中的程千里由僮仆搀扶着,渐次从园中退到了宅院后,登上城墙暂避。
阁中的狸奴居高临下,目光锁在程千里身上,低低自语:“这些团练兵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她生长幽州,养父何千年是安禄山的裨将,她的友人们多是军中的武士。她虽是女子不曾参军,却十分熟谙军人的行事。但安禄山既勇武,又有谋略和手段,他的部众极少犯上作乱,狸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难道团练兵正是因为训练未久,不懂得军中的纲纪多么严明,故而无所畏惧?也不该啊,程千里带兵这么多年了……”
的确,这些团结兵在应募之前,九成都是河东当地的农人和贩夫,素日哪怕见到一个小吏,也敬畏之至,断断不敢冒犯,而程千里这样的节帅,简直更如天上的明月一般遥不可及,谁敢径行逼迫?但叛军牢牢把持安阳、河内两侧的道路出口,不知何时就要强攻过来,且前些日子暴雨终朝不绝,时有禾稼受损、军食不足的传言,营里原就人心惶惶。不巧他们今日果真吃到了发霉的粟米,惶恐、惊惧、气愤等诸般心情交激之下,群情涌动,围了官署讨要说法。但大多数人实未想到,他们竟最终将节帅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
“要是程将军当真教我们逼死了,我们也逃不脱一个死罪,不如……”一名乱兵嗫嚅着,垂下了持刀的手。他身边的人忍不住接话:“是啊,我们本来只想请程将军查一查坏米的事。”“程将军平日待我们不错,坏米的事,他也不见得知……”
“你们是三岁小儿么?到了这步,难道停手就能活了么?”另一名兵士嗤笑,“当兵的人逼迫主将,是多大的罪过,你们训练时没听过么?”
“是了。只要程将军活下来,我们一个都逃不掉。还不如……”
“不如请朝廷另派一名主帅来!”
“换一名主将,才不会与我们清算旧账!”
就是在这样的犹疑和彼此劝说中,这些团练兵攻入了后院。有人踏过堂前的芍药花丛,有人趁乱亵狎尖叫的婢女。立在城墙上的程千里接过一张弓,一箭射死了一名乱兵。箭势犹未衰竭,他已痛得俯身,重重咳了几声,吐出两口鲜血。他掷下雕弓,倚刀而立,望着眼前的光景,自嘲道:“程昂一生以勇力自许,到头来,却非为国尽忠而死,反倒死在自己所募兵徒的刀下!”
那名和狸奴比箭的亲兵握紧了拳,红着眼眶,拔出长刀,就要冲下高阁,却被狸奴拉住。
她一指城西的方向。
第79章 (79)至德元载九月十一日 (下) (这章有两个字的配音哈哈)
马挟尘气,人着铁衣。天际的白云兀自不动,而秋蓬则为马蹄疾风所卷,在半空中转个不停。长天野草、丽日秋山之间,数百骑兵疾驰入城,当先一骑正是咄陆,一个青袍身影端坐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