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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93)

  阁中的两名亲兵大喜过望,研判府衙地势,替杨炎计算他该如何安排兵力,余光却见狸奴丢下了弓,随意靠坐在栏杆上,战意尽去、心神俱弛,下一瞬就要唱起歌来似的。

  “小娘子你就不怕杨判官来不及……”那名亲兵说到一半,忽觉不吉,硬生生将“救程将军”四字吞了回去。狸奴拍了拍他的胡禄,笑道:“够了。”

  “够了?”亲兵不必看也知道,他自己的胡禄里仅余两支羽箭。

  狸奴摸出一块饧糖,塞进嘴里:“他要是连这点地形也看不明白,我还和他在一起作什么?”

  “在,在一起?”

  他们虽也猜到了,听她亲口承认,还是张大了嘴。只剩两支箭的那名兵士脱口道:“杨判官不是不……”同袍慌忙槌了他的后背一下。于是他这句话又没说完。他定了定神,轻咳一声,遮掩道:“我说,小娘子,你是不是听多了廉颇、白起那些古代名将的故事?就算只是一座府衙,要立刻理清有哪些出路,知道哪里可以设伏,哪里只能硬攻,也没那么简单!”

  “就是!你是不是以为,看清地势,依照地势用兵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我与你说啊,故事只会夸大,其实廉颇、白起——”

  “说话要当心。”狸奴斜睨他,忽然摆出一个邪恶的笑容,“你们的名将白起,当日坑杀赵国士卒四十万,正是在上党、高平这边。”

  “……”

  “……”

  “这边的地里,如今还能挖出许多白骨呢。你们夸赞白起,不怕地下的亡魂来寻你们论理?”

  “我是关中人,不是河东的。”半晌,和她比箭的那名亲兵憋出一句。他想,他不知道白起是在此地坑杀赵军的,亡魂不好怪他罢?

  “嗳,你是秦人啊。白起就是秦国将领呢。”狸奴拍着他的肩膀,幽幽道。

  再勇猛的武人,也在意鬼神之说。那名亲兵脑中即刻浮现赵国的亡魂今夜就来找他的情景,神情一时极为苦闷。

  “那,那我是颍川人,那些亡魂总……总不能连我也……而且,也未必能找到我……”另一个越说声音越小。

  “没事,下回只夸廉颇就好,廉颇是赵国人,必定乐意庇佑我们。”狸奴忍住笑,俨然一位温蔼的长姊。她又掏出两块糖,一人一块分给他们,脸庞向官署的方向一扬:“你们瞧,我没说错罢。”乱兵攻入衙署之后,五成涌进了后宅冲撞劫掠,三成留在前衙,还有不到两成的人守在门外。而前衙和正门隔着一道极窄的前院,前衙的乱兵尚自无所知觉,杨炎已指挥精兵围了府衙,将街上的乱军逼入一个圈子里。朔方的精锐对上寻常的团练兵,以一当五甚至以一当十亦非难事,立时就杀伤了数十人,乱兵们骇得丢了兵器,不再顽抗。

  杨炎理了理袍袖,自己带着三十精兵进了官署,转头吩咐:“封了大门。若是有人闯出来,见一个杀一个!”

  “今日的事,追根溯源,本是由我而起。”杨炎负手走到庭前的空地上,染血的青袍在长风中拂动,脸上也溅了几点赤色,那种濯濯如春月之柳的清标逸姿倒是一仍其旧。乱糟糟的前衙为之一静。乱军里认得他的人大多怔住了,全然不解他为何尚有现身说话的胆气,而不认得他的人,则不晓得他是何来头,摸不清他的虚实。另外一些心思机敏的兵士,背上冷汗涔涔:杨炎带着三十人就敢进门,又是一副夷然不惧的样子,那么官署外头的那些同伴必定已是凶多吉少。

  “众位吃到霉坏的粟米,是因为我没能及时叮嘱司管粮仓的人,罪责在我一人身上,程将军全不知情。你们应募入伍,辛苦操练,也是因为你们忠君爱国,有志于守护家乡,对抗叛军,如今又何苦随人作乱?难道你们的刀还没杀过叛军,就要先染上主帅的血?”

  “你……你竟有脸责怪我们!真是好话坏话都教你说了!”

  “要不是你,我们哪里就到了这步田地!当真无耻!”

  “我们先杀了他!”

  有些人举着刀冲上前来,杨炎身边两列兵士同时拔刀。朔方健儿久住绝漠,身经百战,有杀敌无遗的凛凛之威,有不避水火的雷霆之志,锋刃间的锐气如有实质。哪怕雪色的刀刃一动未动,只是横在这些团练兵的面前,他们也几乎不敢再进一步。

  狸奴在高阁上遥遥望见,赞道:“朔方军的威仪,真是不一般!”不逊于蓟北的兵卒——这一评断,她无法宣之于口,心中却多少有几分苦涩。两名朔方兵士与有荣焉,不由将脊背挺得更直了。

  杨炎见乱兵不再进逼,又扬声道:“我斗胆作保,如今众位只要放下兵器,退出衙署,事后程将军不再追究。至于我的罪过,程将军也必定秉公决断,绝不令众位失望。”

  “谁知道明日你们会不会反悔,又来断我们一个死罪?”有人大着胆子问道。

  “众位应募之前,皆是本地的良民,程将军一向知晓。将军若是将你们都杀了,郡县的父老岂不寒心?况且,你们都死了,谁来守城?谁来杀敌?叛军就在二百里外,程将军不会做这种自断根基的事。”

  这话近于诛心,虽然谈不上动听,收效反而甚巨。众人面面相觑,逐渐有了些松动的意思。

  “你弄坏了军粮,自身难保,说不定明日首级就不在脖子上了,又凭什么替程将军决断?我们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程将军当真全不追究,一个人也不杀?如若我们信了你的话,就这样散了,明日程将军又来追问是谁带头作乱,我们如何是好?”

  这一问直击众人心底,人群又大声鼓噪起来。毕竟,谁也不敢断定,节帅只杀几个为首的人,就一定不会杀到自己身上。

  杨炎沉吟数息,点了点头:“你的顾虑,也很有道理。”向前走了几步,猛然拔刀指在那名兵士的胸前!

  那名兵士紧紧盯着他,在他手腕甫一翻动时就已察觉,立即扬起刀锋刺向杨炎。杨炎抽身后退。几名朔方精兵堵住了那名兵士,不多时,几柄长刀就抵住了他的脖颈和头颅。

  “你们看。”那名兵士惨淡一笑。

  杨炎也笑:“这位健儿,你乡音未改,不忘根本,真是令人敬佩。虽说河北也有忠臣义士,并非尽是叛臣贼子。但当此关头,我实在不能不多想啊。”兵士眯起眼睛。在场众人无不惊疑,纷纷道:“你说什么?”“什么河北人?”“谁是河北的?”

  “‘如若我们信了你的话’。”杨炎缓缓道。

  那名兵士的神色一变。那一变极细微,杨炎却没有错过:“‘如若’的‘如’字,与‘儒士’的‘儒’字,读音原本不同。而河北的人,却惯将这两字皆读作‘儒’。”

  庭前一片死寂。站在外围的团结兵们屏气凝神,伸长了头颈,去看那名兵士的脸。

  “你……你去过河北?”那个兵士面露不甘之色,低声问道。

  杨炎摇头:“没去过。但愿……”他信手收起佩刀。那刀鞘上并无珊瑚、宝石之类装饰,只系了一段短短的红绡,“有一日可以到幽州游历一番。”

  那个兵士瞪着他:“游历?”皱着眉头,脸上疑惑未除之际,忽而倾身向前一扑。孰料面前两名朔方军士收刀极快,庭中唯见两道白亮的光急速后移,最终仍是停在他颈前两寸左右的地方,并未如他所期,贯穿他的脖颈。

  杨炎不再看他,冷冷道:“缚了。”

  两名朔方军士缚好那个河北兵士,彼此对视,眼中都有些佩服的意味:未进门时,杨判官已有过命令,要他们谨防任何俘虏自行求死。

  前院的团练兵们既知有人煽动,斗志消了大半,杨炎半是攻打,半是劝说,没费多少气力就进了后宅。乱兵近半都在后院和宅后的园子里,杨炎挥刀杀了几个顽抗的兵士,另一些人则很快被朔方精兵取了性命。余下的人不敢再战,但也没有放下兵器,生怕对方杀了他们。

  杨炎站在园中,像是并未将双方僵持的局面放在心上。他环视四周的亭榭池沼,忽道:“‘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以前我一直不大明白这首北地歌谣,如今我终于懂了。”

  “……”众人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更加握紧了刀。

  “上党一郡的长官,就能坐享这样大的馆舍和园庭。我虽是弘农杨氏的子弟,少年时在汧水陇山之间就大有文名,至今还是一身青色衫袍。”杨炎将左臂举到眼前,右手轻抚为鲜血浸成黑色的深青袍袖:“这些年奔走河西,又从长安到河东,求的也不过是将这身青袍换作绿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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