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杨。”兵士闭着眼,冷冷道。
“姓杨?我也姓杨,你晓得罢?”杨炎伸开双腿,箕踞而坐,老友闲谈似的。兵士发出一个低低的嗤声。
“那么,你本贯在哪里?许多地方都有杨姓,清河、柏仁……”杨炎数了好一阵子,兵士终于厌烦道:“我们和你这种贵人,没有什么同姓的情谊。”
“是了。弘农华阴杨氏,是天下杨氏中最清贵的。什么清河杨氏、赵郡杨氏,在弘农杨氏面前,哪里配姓杨呢。”杨炎从怀里摸出一个冰冷的蒸饼,咬了一口。
羁押叛军士卒的囚室,在上党县狱最深的角落里。附近的囚室皆空无一人,亦无半点光亮,半点人声。阒寂的暗夜里唯有杨炎携来的一盏小灯,火焰飘忽,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杨炎有些费力地咽下那块蒸饼:“可是,我家也不是弘农杨氏的人啊。”兵士抬起充血肿胀的眼皮。
“大约二百六十年前,我的先祖,就是清河杨氏。我家……原本在河北。”
第82章 (82)至德元载九月十三日 (下)
兵士又闭上了眼睛。
“杨氏在河北也算大姓。十六国时,有不少人在石赵、慕容燕做官……石赵和慕容燕你也许没听过,但本朝的宰相杨国忠,你自然听过。他家的远祖杨结,就在慕容垂的后燕做中山相……大致就是中山太守的意思。杨结家几代都在河北做官,他长子杨珍在元魏做上谷太守……上谷在哪里,你晓得么?”
“易县、满城那边。”兵士冷冷道。
“正是。杨珍的儿子杨真,又做清河太守,孙子杨懿又做广平太守……总之,他们家由后燕入元魏,做官却从来没出过河北。这固然是因为他家是后燕的旧臣——后燕就在河北——却也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河北的人,在乡里颇有威势。说得简单一些,这个杨家,就是清河杨氏,与弘农杨氏毫不相干。”
杨炎又咬了一小口蒸饼。胃里越发痛了,他索性将蒸饼又包了起来,塞回怀里。
“但是到了杨懿的儿子杨播这一代,他们家突然成了朝中的显贵。他们的母亲王氏是冯太后的外姑,于是他们就经常入宫,受到冯太后的宠信。后来,孝文帝想要迁都洛阳,杨播站在孝文帝一边,十分坚决,又立了不少战功,孝文帝就给他赐爵华阴子。这是他们家初次与‘弘农华阴杨氏’扯上干系。”
“但是仅仅封爵,算得了什么弘农杨氏?他家里在弘农没有房舍,没有田土,没有墓地,更加没有聚居的子弟。杨播就请求皇帝让他做华州刺史,皇帝允了,又让他两个阿弟杨椿、杨颖也做华州的官。他们本来在华阴没有土地,就夺取平民的土地,还受了御史弹劾……死的时候,他们已经都在华阴潼乡的习仙里安了家,又给自己的祖上杨结寻了一个‘东汉太尉杨震之子杨奉八世孙’的来历。杨震家‘四世三公’,是真正的弘农杨氏。于是,清河杨氏费了三十年的光阴,终于变成了弘农杨氏。而杨国忠……正是杨结的后人。”兵士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
“你知道吗?我见过杨国忠。他当真以为,他就是弘农杨氏的子弟。”杨炎喝了一口冷水,微微笑了。
“那你家呢?”
“我身为子孙,不好说得太细……大隋的开国皇帝杨坚,你晓得么?他家祖上也在后燕做官,后来投了元魏,子孙就在代郡、太原一带。说到底,仍旧与弘农华阴毫无瓜葛。他们给自家远祖杨铉寻的来历,是‘杨震另一个儿子杨牧的七世孙’。他家的谱系,编得还算用心,只是毕竟没有像杨播那一支那样……痴迷。他们没去弘农建造房舍,也没将家宅和坟茔都安在华阴。”杨炎又笑,“我家的来历,和大隋的文皇帝这一支差不多。我家也说自己是杨牧的后人。他们也没去弘农。我看,他们也不是很想去。”兵士不由得皱眉,脸上的肌肉随之痛得抽搐了几下。他咳了一声,吐出一缕带血的唾沫,艰难道:“你这种贵人,说这些家……家丑,不怕丢……丢脸么?不怕我……”
“不怕。”杨炎将自己的水囊递到兵士唇边,喂他喝了两口水,“我不怕你告诉旁人。我今夜走出这上党县狱之前,就会杀了你。”兵士大笑起来。但他的伤很重,于是这笑声也还是低低的,挟着喉咙里残余的血水,形成一种不甚畅快的浊响。“那,杨判官今天……今天是……是来和我这个小小兵卒……说两句真心话?”兵士说完这话,俨然自己都觉得好笑,又笑了两声,终于因剧痛而止住。
“粮仓和团结兵作乱的事,我已有了猜测。今日来找你,是想问一问我的猜测有无道理。”杨炎顿了顿,凑到兵士的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兵士神色不改,亦不置可否。
“委实是一名尽责的死士。”杨炎又笑了。他今夜几乎一直在笑。“你说中了。我不过是想找个河北人说几句真心话,因为这些话我没法与旁人说。我也不在意你是不是姓杨……而且,我猜,你不姓杨。”兵士仍旧默然。
杨炎用水打湿帕子,一点一点拭净兵士面上的血污:“就当你听我说话的酬劳罢。你娶妻了吗?我看你与我年纪相近。”
“娶了。”半晌,兵士道。
“有孩儿吗?”
“没有。”这一回,兵士答得很快。
“也好。”杨炎点了点头,“你娘子改嫁的时候,就没什么牵绊了。”兵士怒目而视,忽又惨笑:“是。”
“你娘子也是河北人吗?你是河北哪个州郡的?”
“我是幽州人。我娘子也是。”兵士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继续说了。
“幽州么?”杨炎放下帕子,仰天思索了一会,有些茫然似的,“方才我说到哪里了?是了,清河杨氏,河北的清河杨氏……我读了很多书,在长安又寻访了很多人,寻到一些久已失传的藏书,终于明白我家原是清河杨氏,而不是弘农杨氏。那年我十九岁。我没问过我父亲他是否知道此事。但我父亲始终要我做一个真正的弘农杨氏子弟,要我有风仪,有德行。所以,我觉得,他知道。”
“过了这……这么多年了,是清……清河杨氏,还是弘农杨氏……有什么要紧?旁人也觉得你……你家是弘农杨氏,那……那你就是了。你家又不住……住在河北。而……而且你这种贵人,和我们不……”
“我想娶一个河北的女郎。我父亲不肯。”兵士又皱起了眉。
“我父亲觉得她不配。她已有了新的家世,但我父亲仍然不肯。他说,她这个人,仍是这个人,不堪匹配。可是,我想,我家祖上编造自家的来历,不也是一样的么?都是从河北到关中,到底哪里不一样?”
暗弱的烛光里,杨炎依然在笑。兵士用力睁大胀痛的双眼,只觉得对面这个青年文士,似乎比自己更像一个刚刚受过诸般酷刑的人。比起自己方才的笑,他的笑容更像是受刑之后竭力作出的那种笑容。
“或者,是因为那个女郎是胡人。但是关中的杨氏,也有许多是东晋时迁入的氐人。只不过,过了四百年,这些氐人和汉人已经全无分别。胡人比氐人低贱么?再过几百年,还有胡汉之分么?”
“这世间……连大唐皇帝都不听阿耶的话。什么忠孝的道理……都是皇帝拿……拿来骗臣子和百姓的罢了。你说的那……那个河……河北胡人女郎——”兵士咳了两下,又吐出一口血水,“是……是何六娘吗?”
杨炎眸光一凝:“你识得她?”兵士摇头:“不识得。不过幽……幽州军镇的骑……骑兵,大……大半都知道她。何……何千年的女儿,相貌又美,骑……骑射又好……你……你不要多想,我……没妄……妄想过她。我有娘子。”
杨炎又喂他喝了一点水。
“我……我不知道,那个男子就……就是你。他们……他们猜到了何六娘在这里,也知道她是……河北军中的人。”
“‘他们’?”兵士一笑不答。杨炎了然,不再追问。
“我不能违抗军令,但我受……受过别人的大恩。”
“谁?”
“薛……薛四郎。他……他是前任节帅的儿子。好……好多年以前,我喜……喜欢樗蒲,输了很多钱,险些丢了性命……薛四郎替我还了钱,又叫我去……去从军,去杀契丹人。我听了他的话,一直……到今日。我在军中立……立了不少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