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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98)

  “嗯……”

  “我……我们都以为,薛四郎必定要……要娶何六娘。总……总之,薛四郎帮过很多人。他钱财多,性情豪爽,帮过的人也……也不止我一个。我快要死了,不能报……报答他的恩德,那就……就请何六娘提……提防一下。我……我离营到上党的前夜,上头的人告……告诉我,若她碍事,可以杀了她。我……我没打算杀她,但别人……按理我……不该与你说。但除……除了你,大概也没人能……能转告她。”

  “我知道了。”杨炎低声说。

  “你能听出我……我的乡音,‘如’字,是因为……”

  “是。是因为何六娘。我听惯了她的口音。”兵士露出一个极淡的苦笑。杨炎望了他一眼,站起身:“你究竟姓什么?”

  “我姓高。”

  “高郎,多谢。”杨炎深深施了一礼。

  高姓兵士侧过脸去,仿佛在看杨炎投在墙上的影子:“我不死的话就是你死,没……没什么谢的。”

  “要谢。”

  “你尽快让她走。她……不能留在上党了,至于河北……”高姓兵士没有说下去。

  杨炎又施了一礼。他将染了血污的帕子收进袖中,拔出佩刀,刺进兵士的胸口:“你们这个法子,虽然没成,却也不坏。倘若上党有一日必定要陷落,我倒宁可你们这个法子奏效……好歹也算兵不血刃。若是从太行陉道硬攻进来,不晓得又要死多少人。”

  高姓兵士似乎还想笑,却没有力气了。

  “高郎,我还有最后一问……你为何这样死心跟随叛军?你也和何六一样,十分敬爱安禄山吗?”

  “都……都是赌罢了。赌赢了,封……封妻荫子……就像你方才说的那些……清河杨氏的人。”

  杨炎颔首,将刀拔了出来。高姓兵士喉间发出一点含混的响声,头颅垂下,就此气绝。

  太行陉外的叛军大营,亦是一片静寂,偶有南翔鸿雁,凄声断续。除了地听与巡营的兵士,并无旁人走动,唯独主将的帐里烛火通明。

  “我早就说过,我们要取太原,不是非取上党不可!你偏要费那些气力作什么!只消打通了天井关,上党就是一座孤城,兵力又不够,能掀起什么风浪!我们从上党城外径直北上,先取了太原,到时区区一个上党,还不是唾手可得,随时都能打下来!”蔡希德越说越气,“啪”地将军书掷在案上。

  能振英脸色也不好看:“打下天井关,哪里有那么容易。太行八陉之中,这里是最险要的!程千里的兵力不够,我们的兵马就很多吗?强攻天井关,又要损耗不少士卒,到时不打太原了么!”

  “程千里除了几百朔方精兵,余下的全是团练兵,我们蓟北精兵以一当十也不算难,有什么好担忧的?要说损伤士卒,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如今上党那边的消息断了,白白耗费了这么些时日,还不硬攻的话,你要怎么向陛下交代?”蔡希德性子急,越发觉得能振英拖到如今,实是不可理喻。

  “再等一等!再过三日,上党要是还没消息,我自己向陛下请罪,不必你来说!”

  第83章 (83)至德元载九月十四日

  休沐日的清晨,最适合做一番荒唐的事业。这是狸奴自己发觉的——《游仙窟》里,张鷟和崔十娘只有一宵之缘,当然来不及写到此处。一番荒唐之后,她缩在被子里道:“今日杨郎……嗯,当真……名实相副。”

  她这副高高在上的品评之态,哪怕就在几日前,也难免令杨炎抗争一番。古人早就说过,一之谓甚,其可再乎?他是读书人,自小明白这个道理。但人往往只会一错再错,面对一个可爱的女郎,就更加只会一错再错。到了今日,他竟已习惯了,也懒得作口舌之争,闻言随意道:“那是什么意思?”

  “南方主火,所以你名炎,字公南。方才你行事,可谓……热、忱。”她将最末两个字咬得极重。

  “……李善给《文选》作注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延请你?委实浪费你的天资。”杨炎道。他将手指探入被底,直到她求饶,才歇了手:“若说我的名字,还有……”指尖掠过枕边那只锦袋,语声一滞。

  “怎……怎么?”她轻喘着问他。

  “这两日,县里的人可曾来过这里,查问你的来历?”

  他是问她,可曾用过这个身份,用过这锦袋里的文书。狸奴摇了摇头:“县里的小吏叩过门,段俊俊他们应了,小吏便没进来。”

  杨炎应了一声,有些走神。忽而半截白腻的手臂从他脸庞上方划过,是她将锦袋塞到了榻后:“你接着说,你的名字怎么了?”

  “说到‘炎’字,汉赋里另有两句,‘炎炎者灭,隆隆者绝’——”

  “说什么呢!”她捂住他的嘴,蹙眉斥责。

  “你先让我讲完。”他抚平她的眉心,轻轻拿起她的手,“后面还有两句,‘天收其声,地藏其热’。”

  她仔细凝视他深黑的眸子。她的唇离他的脸颊越来越近,呼吸拂过他的耳垂,继而包裹之,润泽之:“女为阴,为坤,为地……我想‘藏’你的‘热’呢,杨郎。”

  “……”他的气息几乎为之一滞。他确实有意讲这句顽笑话,但他没料到她不仅全数领会,甚至更进一步。她哪里来的胆气?他径自欺上她的身子:“这是你自讨的,不许哭。”

  “程将军让你查清粮仓和团结兵作乱的事,给你的时日也不多了罢?”又一番荒唐后,她将床帏掀开一角,望了望外面的天光,哑着嗓子问他。

  “是。我这就出门。”他披衣起身,转到屏风后头,飞快用凉水洗了澡,穿上衣袍,“你先不要起来,我给你烧水……原先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事都叫段俊俊他们两个做了。如今你来了,我还是买一两名婢女罢。”

  “不必。我从小就是粗人,使不惯奴婢。做一些劈柴烧水的事,还能消磨光阴。”狸奴懒懒道。

  她不能任意走动,杨炎也觉得愧疚。他想着晚上回来和她细说,便不再坚持,隔着被子抱了抱她,出门去了。

  狸奴又在榻上躺了许久,才伸手从榻后抽出那只锦袋。锦袋带起榻底几缕灰尘,她被呛得咳了两声,眼里沁出一点泪。她借着床帏边缘漏进来的一隙天光,透过那点泪影,端详淡紫织锦袋子上的联珠与对鹿花纹。那双蓝眼睛里的泪越积越多了。泪影的另一端,那两只奔跑的小鹿,也就越来越清晰。

  “胡天庇佑……”她在心中祝祷,一遍又一遍。“我想要一个孩儿。”

  杨炎先去了一趟官署,没多久又离开了,拐到坊西的一座宅院前叫门:“杨炎求见张令。”

  三日前他一力平定团结兵作乱,杀人不眨眼的名声如今已传遍了县城。张家的仆婢当即战战兢兢奔到后宅,报与家主。

  不多时,张复亲自迎了出来,将杨炎引入正堂。他病了好些时日,此时脸色仍有些憔悴,笑容倒很恳切:“杨郎如何有暇到我家来了?”说着又叫仆婢取茶具。

  杨炎不过一个监察御史,且这官还是节帅替他请封的,论官阶他自然不如上党县令。但州郡的军事政事皆由地方节帅做主,而杨炎是节帅程千里的判官,张复待他殷切,也没人觉得奇怪。张家的家仆将风炉燃起了火,又在炉上架了茶铫烧水。铫中清水即将煮沸之际,张复挥退家仆,向杨炎笑道:“我偏爱自己煮茶。”

  他从盐罐里舀了半勺盐,投入沸水。待到水第二次沸腾时,他又从铫中舀出一勺水,倒进一边的熟盂中。这些煮茶的手法,都是杨炎所习见的,他跪坐在食案后面,看着张复动作,并不出声打扰。张复打开茶盒,用茶则取了筛好的茶末,转头问道:“杨郎爱喝薄淡的,还是浓厚的?”

  时人惯例,一升水用一方寸茶末,好薄者减之,嗜浓者增之。杨炎道:“张令的茶则尺寸如何?”

  他兀自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复亦不以为忤,走了两步,将茶则递到他面前。杨炎接过那只海贝茶则,盯着里头的茶末看了数息,劈手将茶则向案上一砸!

  他用了大气力,贝壳碎片溅得四处都是,在半室光影之中流辉耀采,晶亮贝片上犹自沾着点点青绿茶末,有一种奇异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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