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敬元道:“沈会长莫不是觉得这西洋织染行当,唯有快速一个优点?”
他摇摇头:“西洋织染并非没有刺绣,他们的刺绣图案融入了西洋画明暗法,绣出的东西栩栩如生。
“若说绣人像,立在一旁,肉眼便如此人亲临一般。
“且染色亦十分浓重艳丽,是我等目前还无法染制出的色泽。”
谢敬元道:“此一行,非我一人可做主,话事的还是那些个西洋人。
“所以我在此奉劝一句,沈会长没必要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
提起西洋画,沈沅珠突然想到当年去找姜早时,在织云轩看见的那幅西洋图。
直至如今,她还记得那惊涛骇浪犹如要扑出画面的逼真感。
但……除了逼真,再无优点。
就如这西洋织机一样,除了织布快,再无可取之处。
“多谢三爷提点,但我已为这两座铁疙瘩找好了地方,就在商会后院,届时若三爷怀念,可去商会里观摩。”
她话音刚落,谢歧便道:“既然三爷做不得西洋人的主,那就让那些番邦红毛鬼站出来。
“起码也商讨一下这比试的过程和评判方向,以及谁人够格做评审。”
谢歧说完,又冷嗤一声:“总不能就比个谁织得快吧?若如此,我寻个年岁大的匠人编一行草垫子,那不比这笨玩意儿快得多?”
谢敬元抿唇一笑,不理会他二人的张狂,“好啊,明日巳时,我去商会找二位协商。”
这一协商,就协商了一个多月。
虽说都是织染、绣染之道,但两者相比实在困难。
且为评审人选双方就吵了二十几日。
马丁和霍夫曼不同意沈沅珠找来的当地人,谢歧则将他们找的西洋人从头损到了脚。
双方吵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寻了十位苏州府商会里德高望重之辈,以及十个西洋人。西洋人中有传教士,亦有远渡重洋的船员等。
而等到真正大比时,已过去三个多月。
大比流程,最终定下织、染、绣三方面。
苏州府商会所选用的织机,是根据谢氏耕织图所来,而并非撷翠坊目前所用。
这织机,是谢泊玉亲自去求了远在别府,目前已自立门户的宋爷坐镇,连夜改制所有。
此次苏州府商会所出的大花楼机,使用的是挑花结本工艺。图案是沈沅珠找到穆随云,二人共同商讨,又寻了苏州府本地擅工笔的名家所绘。
花本则是由宋爷以及集霞庄老工匠,用丝线等比编织而成,大比前一日才悬挂于织机之上的。
这大花楼机,可织造三丈循环纹样。
而此次沈沅珠和穆随云选的,乃是双花本、双大纤工艺。
图案是四合如意狮子戏绣球图。
这大花楼机,需两名绣娘协作,一人织纬一人提花,操作此花楼机的,是穆随云以及集霞庄如今的绣娘管事,满穗。
西洋方采用的是齿轮提花机,同时能纺三根纱线,速度极快且一人便可操作。
他们的图案……
沈沅珠看了许久,都看不出那灰突突的一团是个什么。
众人坐在高台外,马丁见穆随云和满穗二人聚精会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出言耻笑。
“你们这种提花机一日才能织寸长的布,匠人在此中,不过是浪费时间重复做活的牲口罢了。且还需要两个傀儡似的人共同协作。
“而我们的织机,只需要一个人动手,效率还是你们的数倍。”
沈沅珠看着悠闲摇着手杆的番邦匠人,眼中露出一丝不耐。
霍夫曼道:“你们的花楼机我操作过,需要十分精细,稍有不慎就会将整块布料毁了,前功尽弃。
“这等织法,对匠人的要求极高。”
沈沅珠道:“霍公子可能不懂,所有珍贵好物,都是来之不易的,唾手可得的东西……”
说到这,沈沅珠淡淡一笑,未再继续。
霍夫曼:“我并非姓……罢了。”
番邦匠人织出的布料已有巴掌长,而穆随云和满穗那边还只有一条细边。
众人在远处观看,沈沅珠甚至见那番邦匠人还抽空与场外人聊了一会儿。
看着那匠人织出的东西,沈沅珠微微摇头。
霍夫曼道:“沈会长觉得我们织出的布比不上你们的?”
沈沅珠道:“并非比不上……”
马丁闻言,倨傲一笑。
沈沅珠继续:“是完全没有可比性,与那块抹布相比,实是玷辱了我苏州府绣娘。”
“你……”
马丁气得跳脚,“你这女人,口气倒是不小,西洋技术才是未来,你们抱着所谓的‘匠心’不懂改变,终究会被淘汰……”
沈沅珠看着马丁,淡淡道:“马公子,带着那两座铁疙瘩,从万里之外远渡重洋而来,很辛苦吧?”
一声马公子,将马丁唤得一怔。
谢敬元忍不住面皮一抖,谢歧则笑着转过头去。
他实在喜欢沅珠这种……坏得可爱的小心思。
在苏州府,这群番邦人根本就不配有姓名。
霍夫曼接话道:“自然,我的家乡远在大洋彼岸,距你们十分遥远。”
沈沅珠冷哼一声:“所以这么远且费尽千辛万苦也要来我们这里,赢取你们所谓的‘落后’技术……
“马公子,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吗?
“真觉得自己的东西好,又何必费这等心力?”
沈沅珠眸色淡了下来:“据闻你曾在苏州府学艺多年,回到家乡这么久还对苏州府的技术念念不忘,可见我朝织染之道,胜你们万倍。
“这之间……”
沈沅珠抬起手,虚空点了点灰突突的那块料子,“你我之间,可谓云泥之别。我等拿出的双花本双大纤工艺,就与你们这块抹布似的东西相比,实在是……”
谢歧接道:“碾蚁用了象蹄。”
一番话,将马丁和霍夫曼两人说的面色铁青。
就连谢敬元也听得一怔。
是啊,若真觉得西洋的东西好,他们又何必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苏州府呢?
谢敬元自小对舶来物充满了好奇,或许西洋真有比他们厉害的东西,但织染这行当,绝非他们能媲美的。
可他……
谢敬元沉默一瞬,突然笑了。
他本就出身织染世家,怎么会不知什么是好东西呢?不过是他在那头待得太久,太痛苦。
起先他生出的心思,不也是想回来吗?
可去时容易,回来却万般艰难。
所以他无法,他想尽了办法。他不停游说霍夫曼,甚至将自己都游说的相信了那些鬼话……
谢敬元看着场上众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大哥口中不伦不类的衣裳,笑了出来。
沈沅珠看了两眼场上,缓缓摇头。
不多会儿,她竟是转头离去。
霍夫曼道:“沈会长,您这是何意?”
沈沅珠道:“您觉得这两者之间,真有比的必要?”
未见到西洋绣布时,她还心中忐忑,且在见到霍夫曼和马丁来势汹汹的模样,她还当他们如何厉害。
结果……就这东西?
“我回了,商会和铺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让商会其他人在此坐镇。”
说完,沈沅珠转身就走。
她一离开,马丁和霍夫曼都气白了脸。
这实在是……太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了。
沈沅珠离开,谢歧也跟着走了,谢敬元却是看得津津有味。
苏州府这头的花楼机未停,而霍夫曼带来的匠人早已停工。他们织出了一块具有浮雕感的十字纹图案。
织染商会的评审围着一圈细细观摩,但……看了两眼便起身离开。
马丁见状冷着脸道:“你们笨拙的花楼机连边角都不曾织出来,竟还敢摆出这种姿态。”
谢敬元道:“我们的花楼机,里面每一根线都蕴藏数辈匠人的心血和经验,它能织出山水、花鸟的神韵,能织出鱼虫的灵动,这是西洋织机永远也做不到的。
“西洋织机织出的东西,不过是快速但死板,只有丝线堆砌而成的料子罢了。”
谢敬元的目光带着些温柔,看着场上他见过无数遍的花楼机。
马丁道:“你们东方人,总喜欢玄之又玄的东西。什么神韵灵动,我只知实用和效率。
“我们的效率是你们的无数倍,而你们的什么神、什么灵,不过是累赘罢了。”
谢敬元闻言,笑着摇头:“无知蛮夷,与你说不清。”
“你……”
马丁在苏州府待了一段时日,自然知道这并非好话。
且他嚣张惯了,如何能容忍一个低贱的杂工对他侮辱?
他抬起拳头就想动手,却被谢敬元反手握住。
马丁未想过他敢反抗,惊讶间,被谢敬元一拳砸在脸上。
场内出现变故,众人都围了上来,谢敬元却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