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夕的神魂是由于术法而受损,这些年来虽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模样,但对于过往的一切皆已不记得。她只记得雀儿是她亲生的,且名字与孩子的生父有关。
景云大致能猜到她身上应当发生了什么惨痛的过往,因此全然不记得反倒是好事。只是不知道雀儿的生父究竟是死了,还是单纯地只是抛弃了这对母女。
不论是哪一种,他既已对阿夕做出承诺,便不会再放手。
他们在隐入虚无之地的第五年成了婚,在雀儿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时,阿夕给她取了个魔族名字,叫“蓝雀”。
在见到贺兰舒的第一眼,景云就几乎能确定,阿夕应当与这位贺兰氏的族长有血缘关系。只是仅凭长相未免太过草率,直到贺兰舒拿出她那只与贺兰夕一模一样的玉镯。
阿夕身上有只断掉的玉镯子,一直被她随身带着,景云印象极其深刻。那只玉镯子,与贺兰舒这只,不仅款式一样,而且都是用价值连城的帝王绿打造,内壁还刻有两姐妹的名字。
只是阿夕那只受损严重,刻在上面的字迹仅仅剩下一个“夕”字。
…………
甘华看戏只看到了这里。
后面发生的事情,左不过是该团聚之人,兜兜转转最终相聚。二十多年的生离死别,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之时,转向了一个还算好的结局。
至于团聚的时间、地点,还有那贺兰夕能不能恢复记忆回到生养她的家,这都不是甘华所关心的事情了。
樱招与斩苍在大半月之后,终于走出了黑齿谷。
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是因为斩苍一直声称他的魔气还未完全恢复,要在本体旁边再多休养一段时日。
当她感觉不出来似的,斩苍的魔气,最多只用了七日,便已全然复苏。但她横竖也无事,便也安心留下来。
无所事事的荒唐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中秋,该回苍梧山了。
决定要出谷的前夜,樱招正靠在扶桑树的枝丫上看星星。不远处是她从剑穗中放出来的星河,长长一条铺在地面上,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星星连成一气。烟霞散彩,映月摇光,实在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在知道星河里面的每一颗石头都价值连城之后,她心里更高兴了。
但这些琅玕石之所以珍贵,是因为稀少,那若是流入市场的琅玕石多了,就没那么值钱了。坐拥巨大的宝藏却不能随意花费,想着想着她又陷入了幸福的烦恼。
空气中有细小的波动,樱招翻了个身,果然看到斩苍倚靠到了她身旁。
他这段时日与她日夜混在一处,还是做了些正经事的。比如抽空去加固了一下黑齿谷被破坏的法阵,把那几种地狱模式又升级了一下。
斩苍说她以前每种模式都经历过几遍,成功撑了三日,很厉害。她被他夸得先是有些不好意思,过了片刻才觉得有些惆怅。
与他一同经历过的所有过往,她都不记得了。她没有特地问,他也没有特地提,似乎在顾虑着那些记忆是否会给她带来负担,只是说话时难免会泄漏出只言片语。
是仅凭想象都能猜测出来的美好。
但谁都没有先说起记忆能不能找回来这件事,仿若这是一件极为重大之事,须像孩童对待生辰一般慎重无比。在日子到来之前,先要暗自嘀咕好一阵子,方能以最快乐的心境,下狠心去触碰那段以死亡来收场的记忆。
相处了半个月,樱招傍向斩苍的动作已经十分自然,双臂一兜就要搂着他的脖子往他怀里坐。
斩苍扶着她在自己身上坐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笑,然后才捧住她的脸密密地亲。直到她一双唇被亲得水润红肿,他方慢慢地将她松开。
温柔又沉静的星河横在眼前,樱招忽然找到了开口的勇气。
她拉住斩苍的手,问道:“我的记忆……还能回来吗?”
被强行抽出的记忆,离体太久,已经无法再原样塞回脑子里。这一点,斩苍很清楚。
之所以迟迟不将记忆还给樱招,是因为他已没有办法还回去。
那段记忆,呈现在她眼前时,对她来说,会像在观看别人的故事。
“樱招,”他反手将她握住,缓缓地搂她进怀里,贴紧,脑袋也垂下来,侧脸贴在她后颈上蹭了蹭,才说道,“先抱一会儿,回去再看。”
回到院子里,樱招才明白他说的“看”是什么意思。
那段被心魔纠缠的记忆,被斩苍的神魂净化之后,已经变得如银月一般皎洁,丝丝缕缕缠绕在他指尖,又被他注入一根扶桑木当中。
紫色清光在他掌心闪过,那根扶桑木瞬间化作一只造型精巧的木制镯子。他替樱招套上手腕,然后教了她一句咒语,这样她便可以任意选取一段记忆放出来观看。
起初,樱招对这种观看记忆的方式感到十分新奇,就坐在院子里靠在斩苍身上,从头到尾一个画面也不落下地,看得眼睛都不愿意眨。
直到情节进行到她冒充太簇闯入演武场时,樱招才感到有些窘迫。
怎么会……
这怎么会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特别是,站在她的角度,看到斩苍那副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的样子,简直是目中无人。
樱招回过头恨恨地将斩苍推了一把。
当然没推开,反倒又被按在躺椅上轻薄了一番。
密密疏疏的星光在枝头缠绕,又萦聚在斩苍漂亮的前额上。这张脸,与记忆当中演武场上那张脸似乎没什么不同,一样都是令人一眼心动。
只不过看她的眼神不一样,很不一样。
无论如何,这份美色都被她图谋到了,她又觉得窃喜万分。
这份窃喜就像是贫苦了一辈子的佃农,连年积攒下来几块碎银子,正纠结着是先请人打造一副棺木好,还是把那几块碎银子挥霍了好……却突然天降好运地从地里挖出一箱子黄金,还要千防万防地不要让人知晓。
从演武场离开之后的记忆,樱招就不愿意与斩苍一起看了。她总觉得将自己的内心全然展现在这人面前,这种感觉很羞耻。即使他在这二十年间,已经擅自将她这段记忆嚼了个透,但她还是决定要自己独自面对。
樱招戴着木镯子躲进了房里,房门一关,就坐在榻上自己翻看那些记忆。整整一夜,樱招都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踏出来半步,也没有叫斩苍进去。
斩苍就坐在门外面,并未出声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在门外陪着她。
黑齿谷于樱招来说再没有什么秘密,围绕在院子周围的法阵早已被撤掉,呈现出真实的日月更替。后半夜,微风变得有些凉沁,钻进斩苍的领口带来一丝冷意。
房中蓦地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他站起身来,手刚触上门扉,便听见樱招咬着牙含糊道:“别……先别进来……”
很丑。
她哭得面目都快要模糊,眼泪鼻涕在脸上乱飞,太丑了。
“让我……让我平复一下。”樱招将头埋进双膝,扔下这么一句,便再也没说话。
天空开始泛白,遍布在头顶的星星渐次熄灭。
房内的呼吸终于平稳。斩苍推门进去,将已经哭到睡着的樱招搂进怀里。
她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线,察觉到自己被熟悉的气息环抱,也没睁眼,就这么抱着他的腰,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究竟睡了多久,樱招也不清楚,醒来时,她仍是蒙着的,似乎还未分清记忆与现实。
好奇怪,明明那段记忆已经塞不回她的脑海,但她接受起来却没有任何障碍。
只觉得这就是她,这也就是斩苍。这就是她与斩苍之间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再次拥有这段记忆的她终于完整。
樱招其实不是一个擅长发现生活当中美好之处的人,看花是花,看树是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短暂相会,过后便各奔东西,再不会想起。她活了这么久,除了自身的修行,放在心上的,似乎也只有寥寥数人。
在这段记忆当中,其余人皆面目模糊,只有斩苍的身影是清晰的,从一开始就清晰无比。
因为她投向他的每一眼,都用足了真心。
她小心翼翼地将斩苍的衣襟扯开,明知道他心口处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却还是将掌心贴在那处,轻轻摸了摸。手背突然被摁住,斩苍闭着眼睛,轻声道:“再乱摸,今天就出不了谷了。”
“那就不出去。”樱招才不怕这个,她巴不得和他整天腻歪在一起。
斩苍笑了笑,捉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
“那一剑,疼吗?”她又问。
“不疼。”他就算再无耻,也不会在她才哭过一场后借机向她讨要什么好处。
“骗子。”
怎么可能会不疼,樱招心里明白,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减轻她的愧疚而已。她心酸酸的,眼睛又红了,好在没继续哭。而是继续控诉道:“你还骗我说你是哥哥!你明明比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