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岐峰那位同门因从未被点中过,故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樱招布置的课业他从来都不照做。
此次也是欠了些运气,他刚好就被樱招揪了出来。
狐岐峰同门缓缓走进人群中央,从起手开始便是错的,一把剑被他架得有如自戕,挥剑时出招缓慢,执心不一,还差点把自己绊倒。
周遭有人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场面便有些肆无忌惮。笑声像是炸开了锅,回荡在演武场。
贺兰宵虽未跟着嘲笑他,但他也觉得对方实在是活该。师父作为当世第一剑修,名震天下,山外多少人想求着她指点一二都求不到。苍梧山的弟子们近水楼台,人人都能有机会得到这份机缘,却总有人不知道珍惜。
而那狐岐峰同门原本还通红着脸,手足无措,见樱招面色未变,甚至隐隐有被逗笑的趋势,便也跟着挠挠头,老实认错。
秋日的阳光正好,透亮而温柔。日影透过叶片的间隙洒在樱招的鼻尖,微微上翘的弧度在日光的雕琢下显得愈发秀挺。
贺兰宵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因此也清楚地知道,樱招一直未曾看向他,她的注意力都在别的弟子身上。
而她此刻的确是有些愉悦的,嘴角弯出浅浅的笑,然后说道:“真可爱,回去多练练吧。”
她根本不与不成器的学生们一般见识,因为不在乎。
林间的风透着丝丝凉意,顺着贺兰宵的后颈钻进背脊。
无端的他就感到不开心了。
“可爱?”苏常夕在一旁嘀咕,“哪里可爱了?樱招师叔难道喜欢蠢人吗?”
燕迟跟着回她:“那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樱招师叔老是夸你可爱了。”
“想死你就直说。”
“我说真的,我学不会那些复杂剑招时,樱招师叔也夸过我可爱。”
无聊的争执声从贺兰宵耳畔掠过,恍惚中他想到,樱招的确这样夸过许多弟子。
唯独没有这样夸过他。
虽然他知道,这只是樱招随口一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夸赞之言,过后或许她连对方的脸都记不住。
但他就是,不太开心。
他入门之后,樱招便很少亲自替他喂招了。她对他的领悟力太过放心,只偶尔会旁观片刻,指点他几句,其余时候陪他练剑的都是木雕傀儡。
那些用于对战的木雕傀儡都是她的得意之作,一招一式皆灌注了她的灵力,承载着她的剑术。甚至,她会根据贺兰宵每个阶段的水平去调整傀儡的战力,循序渐进。
他也不负她所望的进步神速。
樱招的确是个极好的师父,他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贺兰宵这样劝自己。
不过是,她不能时常陪在他左右而已,虽然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他只是,觉得自己已经不正常了。
樱招看向他时,他不满足,不看他时,也不满足。樱招离他太近时,他不满足,离他太远时,更不满足。
这份无法自控的别扭在樱招对着狐岐峰那纨绔子说出“可爱”二字时达到了顶峰,他单方面地开始对她置气。
并且在此后长达一年的时间之内,他光明正大地借着对战的机会,次次都对着那名纨绔子下了不小的狠手。
而樱招毫无所觉。
鼓捣着人形傀儡的樱招很早便听到了少年的脚步声。
秋末的天气,庭院里还残留着桂花的香气。她回过头,看到贺兰宵沿着灵灯法阵缓缓走近,一袭湖蓝色的袍子自夜色中突围,衣袂翻卷间莫名透着股摄人心魄的意味。
气质若是能不那么冷就好了。
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怎么一举一动比她还老成。
“宵儿,”樱招手上动作没停,出声招呼,“快过来!看看我改良过的对战傀儡!”
爽朗又得意的语气落在少年耳中,却让他感到一阵憋闷。
胸腔像是被棉絮堵住吸了水一般,带着五脏六腑都在往下坠。
他顿了顿脚步,没什么笑意地应了一声,才接着踏入樱招的院子。
樱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无形当中又令少年的闷气加深了一层,她只是觉得贺兰宵似乎对这个傀儡看起来兴致缺缺。
她当是他不懂这等好东西的厉害之处,便耐着性子献宝似的解释道:“之前那个傀儡的剑招已经完全被你破解了,速度亦跟不上你——”
雕刻的工具被她摆了一地,零零落落地散在樱招脚边。此时她正蹲在地上,校正傀儡的踝关节。相较于其他峰主来说,她真的可以称得上平易近人,平日也极少摆架子。
除了……除了一开始对他动了杀心。
贺兰宵想。
“这个新傀儡被我加入了几套中阶剑术,或许一开始对你来说有点难,你要吃些苦头,但你放心,不会伤你太重的——”
因为要亲手对傀儡进行调试,她穿得十分轻便,一头乌发干脆利落被她高高束起,露出一截白白的后颈和小巧精致的耳朵。
如果将文玉树的玉石做成项链,戴在她脖子上应当会很漂亮。
“若是你不小心受伤了,丹药我已为你备好,自己疗伤就行。伤势太重实在搞不定再来找为师——”
或者做成发簪也很好,樱招头发浓黑,茂密到看不到发缝,压得住这般华丽的玉石。
可是,不论是项链,还是发簪,都是定情意味浓厚的信物。
他没有办法以弟子的名义送出。
不合规矩,不成体统。
他能做的,只有好好地把那颗玉石装进昂贵小巧的锦盒当中,如同将自己的心意封存好一般,不做任何改动地送给她。
“宵儿?”樱招见他半晌没回话,终于止住话头问道,“你不高兴吗?”
“没有,师父。”
贺兰宵上前一步,在她身旁蹲下。
月亮将他们的影子边缘混淆在一起,交叠成更为浓黑的一团,看起来距离终于没那么远了。
樱招的右手握在木雕傀儡的脚踝处,原本细细白白的手指上沾满了木屑,不知道有没有小伤口,反正她从来也不太管这些。
他只隔着空气虚触了一下,接着将指腹落向傀儡的膝盖处。
半空中振翅的蚊虫欲盖弥彰地将他愈渐急促的心跳声遮住,他克制着将目光从樱招手上收回来,低声说道:“我很高兴。”
他需要让自己高兴起来。
世上不会有比她做得更好的师父。
然而樱招却没被他这样蒙混过去,她对情绪的感知力虽然不太明显,但两年相处下来,她多少能从少年变化不大的表情中分辨出基本的情绪。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的小徒弟情绪有些低落。
“是这几天课业太辛苦,挨骂了吗?”她侧头问,“哪个长老骂了你,师父帮你骂回去。”
“没有。”贺兰宵摇头。
“那是耗费了太多灵力,行气受阻了?”
“……不是的。”他垂眼,露出左眼睫毛根部的小痣。
的确是有些呼吸不稳,樱招感觉到了,她下意识去寻他的手腕。
其实隔得并不远,一直在她视线范围之内,极有存在感地搭着。少年如今手掌阔大,腕骨消瘦,方才说话那一小会儿,他已经无意识地握了几次拳,手腕内侧浮雕一般显出几根青筋,像是在忍耐些什么。
少年身上的冷桃香与空气中的桂花香纠缠在一处,樱招呼吸一窒,犹豫了一瞬,才将手指搭上去。
自两年前,樱招将他从朝阳谷拖回来,彻夜疗伤之后,师徒二人便很少会有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
指腹下属于少年的那截腕子在这刹那变得无比僵硬,连带着樱招也无措地勾了勾手指,因此她一下子没把中他的脉。
黑夜无声震颤,樱招触在他腕上的柔软指腹并未离开,却让贺兰宵觉得那上面像是开了一朵带刺的小花,令他快乐得有些痛楚。
他的拳头又开始捏紧,垂下的睫羽颤动了几下,再抬眼时,他把手抽了回去。
在这样让樱招继续触碰下去,他会很想对她做些什么。
即使下一秒就会被打到吐血。
面对着樱招一脸呆滞的神情,他猛地站起身来,飞速解释道:“师父,我……我真的没事,您不必担心!我还有符咒课的课业未完成,就先行回房了!”
“不是,这就回房了?”樱招奇怪地问道,“那傀儡……”
“傀儡我明日再来取!”
樱招跟着站起来,目送着少年进了他自己的院门。隔着一道栅栏,她加大音量叫住他:“宵儿!”
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在此时顿住,贺兰宵将手搭上门扉,深重地呼吸了几口,才回过头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