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庭院的烛火,少年的五官在黑暗的包裹下显出浓重的棱角,不知为何,一双瞳仁却像有水光在闪烁,显得有些可怜。
究竟怎么了?
樱招不太明白,只觉得贺兰宵如今未免与她太过疏远。她睡了十年醒来之后,便成了喜欢享受孤独之人,却在此刻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寂寞。
说起来他好久没陪着她好好说过话了。
“真的没遇到什么烦心事吗?”她又确认了一遍,“你可以和我说。”
烦心事?
少年喉结动了动,像被黑夜饲养了执念似的,头一次对着她任性道:“弟子的烦心事,师父应当不懂。”
他的烦心事都与她有关。
她根本就不懂。
木门被轻轻关上,房中的烛火透过窗纸轻轻晕开。少年的影子贴在门边,迟迟未动。
她不懂?
樱招皱起眉头,险些被这句话气笑。
好歹她也是年轻过的好吗?十七岁的少年,满脑子不就是修行那点事吗?修行上的烦恼,不问她这个顶厉害的师父,要问谁啊?
难不成……
樱招捏着双手在院子里踱了一圈,再将目光投向贺兰宵的房门时,眉头皱得更深了。
难不成……他小小年纪就开了情窍?
草丛里有寒蛩细细鸣叫,绰绰月影斑驳闪动,一股没来由的焦躁突然在她心底攀升。
不行,他不能这样。
这般天资,在理应奋发修行的年纪,断不能被“情”字所耽搁。
她自问不是那般古板的师父,可是,他如今是她唯一的徒弟,她自是担了这份教导之责。
焦躁酝酿成了冲动,在想明白之前,她便急匆匆地抬脚,跨过散了一地的雕刻工具,直冲贺兰宵的院子。
不过她没能成功踏出自己的院门。周身经脉急火攻心之下蓦地开始灼痛,火烧似的自左腕流窜到全身,直至肺腑。五脏六腑像是移位一般绞得人震颤不已,她疼得没站稳,屈起一条腿直直跪在地上。
院门口的小径上铺满了白色碎石,膝盖应当磨破皮了,但皮肉的疼痛却远远及不上经脉的灼痛。
樱招颤颤巍巍地抬起左手,看到她腕上的“斩”字已经变作全黑。
该死,她的追魂印,在沉寂了多年之后的此刻竟然发作了。
这是追魂印的反噬。
追魂印是天罚之印,罪孽牵缠之人才会在入阴司时被烙下印记。一旦烙上发肤,便刻入神魂,每到木星运行到大火之日,皆须经受经脉焚烧之痛,不管修为几层皆难灭难消。
因此咒太过阴损,中土几大仙门皆将其列为禁咒,只有幽冥界与魔界才能寻到施咒之法。然追魂印施咒时咒语变幻无穷,因此唯有施咒之人可解。
樱招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烙上追魂印的,只知道自己睡了十年,醒来之后胳膊上就有了这么个倒霉玩意儿。师父说这是她自己种下的,解咒之法亦须她自己想起来。
幸好这印记没下完整,加之樱招并不是罪孽缠身之人,所以这二十年来也就发作过一次。
这次是第二次。
发作的契机是什么,没有人明白。
恰如她给自己种下追魂印的原因,被她遗忘在记忆中,已无法追溯。她只能咬着牙,暗骂自己以前脑子定是有什么毛病,不然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给自己下咒!
斩魔斩魔!斩个屁的魔!
遭到反噬的滋味可真疼啊……
来势汹汹的灼痛令樱招直不起身子,捂着手腕委顿在地。
关上房门只是阻绝了樱招的视线而已。
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烦扰依旧未散开,反而像蚕丝般令贺兰宵愈发郁结。映照在窗纸上的影子,亦是一副耷拉着脑袋的姿态。
他有些懊恼,不该用那种硬邦邦的语气对樱招说话的。她什么也没做错,却承受了他莫名其妙的怒气。可他实在太不争气,在她身边多停留一会儿,他便无法自控地变得奇怪,身体和头脑都奇怪。
羞耻与自责在拉扯,他靠在门边,平复之后,决定出去向樱招道歉。
手搭上门闩,他敏锐地捕捉到有什么倒地的声音。他以为只是傀儡在动,毕竟北垚峰有各种傀儡,有时候这些傀儡还不看路,和樱招一样,容易精神不集中,碰撞到一起是常事。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小仰慕着的、那个有着搬山填海之力、修为深不可测的厉害师父,会静悄悄地晕倒在院子里。
可樱招的确是倒在了地上,在两座院子间架着的篱笆旁。细瘦的身躯缩成一团,单薄的衣衫像是要被风吹碎了。
少年不假思索地瞬行过去,扶起樱招时,他连手都在哆嗦。
“师父!师父!您怎么了?”
然而樱招此时却无法回应他,月光下她的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眉头亦皱得死紧。
掌心下属于樱招的身躯在发烫,贺兰宵隔着衣袖去摸她的脉,才发现她的经脉似有岩浆滚过,灼得他掌心疼。
那樱招该疼成什么样呢?
一阵慌乱过后,贺兰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传信于甘华长老。师父的灵药都是从狐岐峰购入,甘华长老应当是对师父的病情最了如指掌之人。
传音符隐入虚空,在等待的间隙,贺兰宵倾身将樱招抱起,往她房中走去。
这不算逾矩,他想,若是师父醒来之后要责怪他,那便责怪好了。最好是连同他嘴上冲撞她的那桩错,一起罚他。
总好过现在不省人事,一点生气也无。
樱招是在这时候醒过来的,少年将她抱进怀里时,她已经感觉好过了许多,只是人不太清醒。
睁开眼睛,她甚至认不出来抱住自己的人是谁,视线中只能看到一道漂亮的下颌线和长着一颗唇珠、很适合笑,却极少笑的嘴唇。
她恍若掉进了一潭清泉,泉水在她的经脉中冲刷而过,将令人肝肠寸断的灼痛带走,只留下沁人心脾的冷桃味。
思绪再次昏沉,她闭上眼,不自觉地在他怀里偎紧了些。
贺兰宵身躯一僵,怔怔地垂眸看向自己怀中的师父,惊喜当中夹杂着些许茫然无措。
醒了吗?呼吸好像平稳了不少。可为什么双目还是紧闭着?
跨过门槛,他将樱招轻轻放在床上,抽手离开,在床边蹲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她好像又开始疼了,眼角似有晶莹的水光在闪。但她始终没有出声,就这样安静地咬着唇将四肢蜷成一团。
他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
顾不上男女之防、礼义廉耻,他竟出奇大胆地将樱招捏紧的拳头握住,然后一根一根地将她的手指掰开,与自己十指交叠,同时用另一只手将她的手背包裹住。
少年人指节分明的双掌将樱招的手笼住,像筑起一道铜墙铁壁般密不透风,里面囚着他大逆不道的真心。
缓解灼痛的清泉像是回来了。
樱招轻轻睁开眼,突然用力回握住了他。
由于疼痛,她的手心渗出不少虚汗,黏腻的汗水使两人的手掌纠缠得更紧。
一颗心开始乱冲乱撞,贺兰宵忍不住凑近她,哑声问道:“师父,你怎样才能好受一点?我——”
一道身影急匆匆地自房屋中央闪现,打断了少年的问话。
他侧过脸看去,原来是甘华长老。
甘华来得极快,几乎是接到传音符的瞬间便由狐岐峰瞬行至了北垚峰,手里还握着一根没吃完的烤肉串。
她并未辟谷,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大晚上还喜欢吃消夜。狐岐峰的弟子们有样学样,弟子们甚至将山外的夜市原封不动地搬了进来。一到夜间,整座峰热闹非凡,烟火气十足。
这位长相与习性极其不符的狐岐峰峰主一见到樱招这半死不活的状态,便明白过来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将手里的烤串往门外候着的傀儡身上一扔,自己则扑到床边,果断将樱招扶起,迅速封住其周身大脉。
狭长而娇媚的眸子掠过师徒二人交叠的手,甘华这才发现,自己这小师妹一直将少年的手攥得死紧,对方显然也并未有半分放开的意思。
默默叹了一口气,她打算眼不见为净。
“你师父是追魂印发作了,”甘华一边替樱招渡气,一边对着贺兰宵解释道,“就是她左腕上那个印记,发作时全身经脉会如同被业火灼烧,所以才会这般痛苦。”
“追魂印?原来是会发作的吗?”
樱招的追魂印,贺兰宵听人说起过,是她年少时自己种下的,但具体为什么要给自己下咒,谁也说不清。就连樱招谈及此事,也只是一句“兴许是要斩尽天下魔族而已”,便将此事搪塞过去。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印记还会发作。
“不然你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吗?万幸这印没刻完整,若是完整的追魂印,每到木星运行到大火之时,都要连续多日经受这一遭。”甘华拾起樱招未被少年牵住的左手,却发现她腕上那道可怖的印记,竟然渐渐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