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灯火通明,几座小桥驾着,活水绕着假山从桥底潺潺流过,水气蒸腾间似暖香在浮动。正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台子,上头有几个武生扮相的男伶在舞剑,力道虽虚浮,招式看起来倒有模有样。
女客们一人占着一张小桌,绕着流水而坐,身边两三个男伶陪着,那滋味看起来委实不错。
“糟糕!”离霜突然低呼一声,闪身躲到樱招身侧。
“怎么了?”
“我师妹在这里!”
“那不是应该去打个招呼吗?”樱招一脸纳闷。
“不不不不不,”离霜连忙摇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面具,果断戴在脸上,自觉危机解除,才慢慢解释道,“不能打招呼,不然她会抓我回去的!我现在灵力才恢复两成,真闹起来我可打不过她!”
瞧见樱招这副坦坦荡荡的样子,离霜又扯了扯她的衣服:“你也乔装一下!快!谁都知道我们今日比试之后是一起离开的,要是让她看见你,必定猜到我也在附近。”
离霜好不容易劝服那老头子不要来观战,为的便是一旦输了她就立刻逃之夭夭,可不能功亏一篑被师妹给绑回去,她还想多在外边过几年逍遥日子呢。
老板那里也得赶紧打声招呼,免得说漏了嘴。
樱招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曾在甘华手里买的那两套可以易容的衣裙,当下便扯着离霜闪进了旁边的屋子。
“我有两个可以改头换面的宝贝,分你一个好了,权当报答你今日的一番招待吧。”
贺兰宵的银钱几乎全数上交给了樱招,她如今财大气粗得很,几千灵石一条的灵宝衣裙,说给就给了。
她二人一人选了一条裙子,换下之后面对面看着对方半晌,不由得啧啧称奇。
樱招选的那条是杏黄色的,相貌变成了个圆脸圆眼的可爱姑娘。左腕上的追魂印倒是没变,原封不动地还是那个样子。她扯了一段布条将左腕缠紧,又施了一道术法加固,总算看不出痕迹了。
离霜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惊叹道:“你师姐果然是个神人,我用上术法都看不出来你的真身。”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师姐。”樱招很骄傲,她自己也是第一次用上这宝贝,对着镜子里的陌生面容看了又看,有些不习惯。
离霜很羡慕,她也想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姐,但她身为掌门首徒,辈分太高,所以只有一群不省心的师弟师妹。
离霜的裙子是红色的,幻化出的面容简直是个妖姬,身段妖娆绰约看起来就是第二个甘华。平日里豪迈惯了的剑修被这身衣裙包裹着,反而有些束手束脚。好在她适应能力强,不一会儿便把小腰扭得像模像样了。
舞伶馆的老板极给离霜面子,安排了两间视野最好的临窗雅间,靠在扶栏上能将庭院中央的四方台尽收眼底。不多时,他又亲自领了一溜伶人们上来供她们挑选。
身着竹青衣衫的伶人们品相都还不错,个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离霜很够意思地等着樱招先挑,但樱招总觉得看不太顺眼,哪里都不顺眼。
樱招虽未亮明身份,但看离霜对她的态度,老板心里顿时有了几分计较。见她还迟迟未作决定,便察言观色道:“我这边伶人们品貌虽佳,和修士们毕竟是比不得,这位仙子如若看不上眼,那便只能烦请您稍等片刻,我再去挑几个送上来。”
“不必麻烦了,”樱招摇摇头,终于抬手指着最旁边的男伶道,“就他吧。”
离霜细细看了一眼,凑到她耳边说道:“这个最好看,尤其嘴巴。”
是啊,樱招也觉得,那男伶唇形生得很漂亮,上唇坠着一颗小小唇珠。
和贺兰宵一样,看起来很好亲。
“你们确定那妖是往这边来了吗?”一道女声脆生生地问道。
舞伶馆一隅,墙头上匍匐着三道身影,三颗脑袋同时探出来,正睁大眼睛往里张望。
“那妖怪倒聪明,知道往这里跑。”满头小辫的少年揉了揉鼻子,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这院里香得碰鼻子,谁还能闻出来什么妖气啊?你能闻出来吗,贺兰宵?”
被点名的少年摇摇头,视线从院子中央的四方台上收回:“贪花恋酒之地,不宜久留,走吧。”
此三人正是刚从海藏秘境中试炼出来的苍梧山小辈。
樱招追魂印发作的那晚,贺兰宵撑了大半夜,终于在黎明之前有了睡意。他有些眷恋地将一直挂在他身上的樱招搂紧了一些,脸贴着她的头顶蹭了蹭,才松开贴在她背上的手。
睡醒后她应该就不见了。
他早有预感,因此睁眼看到身边空荡荡时,只是稍微失落了一下。
枕头上残留了零星几根被他压断的头发,他闭着眼睛将头枕过去,趴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下床,眉间凝着连他自己都无可奈何的冷意。
他在樱招面前总是温柔乖巧的,像是要将贴心的乖印到她心里去,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挂不住那样的表情。
未被晨曦驱散的荫翳在见到樱招留下的信笺那一刻,破开了一道豁口。秋光清冷地撒在纸窗上,却印出一道温暖的影子。
信里其实什么都没说,樱招只是交代了去处而已,末尾添上了一句“勿念”。
勿念。
怎么可能呢?
被布施的饿鬼,一点点甜头怎么够?
贺兰宵在秘境中待了三天,走出秘境时,他决定先不回山,而是去扬州找樱招。
师父在追魂印发作时,会需要他。
他是有正当理由的。
和大部队辞行时,却正好被苏常夕和燕迟听到,他二人闹着要一起去扬州看樱招比剑,贺兰宵没办法,只能被迫与他们同行。
筑基期的少年们脚程慢,赶到比试之地时,樱招与离霜早已扬长而去,只留了足够的灵石交予这边的器修们用以修复满地狼藉。
几人回蓦山楼等了一个下午也没见樱招回来。
傍晚时分,饥肠辘辘的少年们决定出去觅食。
贺兰宵出山之前已经吃了一株祝余草,暂时不需要进食,对人间五谷也没什么欲望。但燕迟和苏常夕不同,来的路上他们连干粮都没吃,就打算留着肚子品尝扬州美食,顺带将贺兰宵这个钱袋子也捎上。
贺兰宵原本不打算一起去,但转念一想,兴许可以在夜市上碰到师父,便跟着前往了。
酒足饭饱,三人坐在松江府最有名的酒楼往外头看,东西两岸万家灯火照着,街景繁华又奢靡。笙歌喧闹间,他们闻见一道妖气夹杂其中。
若是寻常妖气倒还好,闹市中隐藏几只不作恶的小妖很正常,修士们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但此道妖气中却混杂着浓重血腥味,这下他们便无法坐视不管了。
几人对视一眼,旋即跟上。
一路追了大半座城,才追到这么一座湖心小岛。那妖怪狡猾得很,带着他们七拐八绕的,最后也不知道钻进了哪座院落。
无论哪座院落,空气中都是香气乱飘。花枝里外,竹影中间,掩着一对对交颈的鸳鸯。小垂手,舞春风,姿态甚是风流。
眼见着那妖怪已经渺无踪迹,贺兰宵不欲多留,当下便要打道回府。
“苏常夕,你眼睛往哪儿瞄呢?非礼勿视不知道吗?”
苏常夕刚刚偷窥完一对男女亲嘴儿,就被身边的燕迟敏锐地察觉。他大掌一伸将苏常夕的眼睛蒙了个干净。她将他的手从脸上扒下,正打算争执几句,抬头却瞥见二楼雅间窗口的两道身影。
她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转而惊叹道:“那两个姑娘身上的裙子好漂亮啊。”
看着就不像俗物,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裁的。
燕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倒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场景,就是两个姑娘倚在栏杆旁,一边喝酒一边看几个伶人在抚琴。
“你若真想知道,要不进去问问?”
燕迟认真却有些傻气的建议让本来已经跳下墙头的贺兰宵头疼,他抬眼望了望二楼那个热热闹闹的雅间,正好看见那个穿杏黄色衣裙的姑娘将头侧过来。
巷落中挤过来一阵寒凉的风,贺兰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地轻喃了一声:“师父。”
“樱招长老在这里吗?”苏常夕闻言,又探头四处观看了一番,“没看到啊。”
不是在二楼吗?你还那么热烈地盯着师父的裙子看。
蓦地他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声音顿住,“……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魔怔了吧,你?”苏常夕不觉有异,又看了一眼在竹枝后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燕迟拽住,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爬下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