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那样小的一张脸,在他的掌心被亲到通红,可眼神依旧是清明的,眼睫眨动时透着一股无意识的乏味,像是在故意纵容他的恶劣。
而下一秒,只要她不愿意了,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他推开。
她看向那棵树时,不是这样的眼神。
不是这般可有可无的、看玩物的眼神。
“没想什么呀,我只是在想你们这个年纪的少年,可真是喜怒无常,前一刻和煦似春风,下一刻又狂暴似骤雨。”他这般别扭表现,在樱招看来的确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
在师父面前忠心耿耿的乖乖仔,私底下有另一幅面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眼睛蒙住,她听见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认命似的将唇印在她的嘴角。
“喜怒无常?”他贴着她的唇瓣低声说道,“也许吧,谁叫你的出现和离开都是这么随心所欲呢……”
他原来是这么贪心的一个人吗?
在海藏秘境的客栈,被师父拽进床帐内时,他所求的不过是能留在师父身边而已。
可是得到的越多就越不满足。
他上一刻心里想的,是师父的唇瓣即使是浸满了毒汁也没关系,即使她在耍他、将他用完就丢也没关系,下一刻他就开始怨怼为什么师父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认真。
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心头拉扯,他本来已经被哄好了的,可他现在真像个疯子。
师父不会喜欢他这种疯子的。
所以他必须见好就收了,总不能勉强师父哄他第二次。
“那也没办法呀,”樱招的眼睫在他掌心眨动,声音里满是不在乎,“我又不是没正经事可做,可以时时刻刻都要来找你。”
少年的吻在她嘴边顿住,接着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听着像是被气极。
一时间樱招只能听到窗外的雷声在噪。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少年侧过头在她颊边亲了一下,然后问她:“那什么事不正经啊?”
“是这种事吗?”他倾身过来贴上她的唇瓣,“你没有时时刻刻想,可我时时刻刻在想,所以你救救我吧,好吗?”
他落在她耳畔的呼吸很乱,可蒙住她双眼的那只手却一直没放开,任由她的睫毛搔刮掌心。喉咙里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是极其脆弱的姿态,但他的动作很凶。
贺兰宵看着温文尔雅,有时候可真狠,也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惹了他。
肩膀被捏得越来越疼,受人钳制的滋味她已多年未品尝过。防备的本能占据上风,一股没来由的戾气直冲天灵盖,此时此刻她觉得他有些欠教训。
勾在少年脖子上的手“啪”的一下打上他的面颊,她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放肆!跪下!”
那一巴掌扇出去,樱招便后悔了。
不是后悔打了他,因为她根本没使劲,她要使劲打,此时他应当不死也残。
她后悔的是自己放松了警惕,不自觉以他师父的身份自居,竟然说出了“樱招”这个身份能出说来的话。
她抬眼看向贺兰宵,少年似乎被她一巴掌打蒙,半晌才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
事到如今还是一走了之比较好吧?但被架到这个份上,他要是不跪,她也挺丢面子的。
樱招沉着脸,还未思索出该怎么办,恢复冷静的贺兰宵却蓦地发出一声轻笑。
“跪下?”他撩起眼皮看向她,很有原则地摇了摇头,“不行,我只跪我师父。”
说完他还在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表现得更加挣扎一点。
大意了……
樱招拧起眉头,暗自咬了咬嘴唇。她忘了自己这个徒弟有时候的确有些冥顽不化,她顶着如今这张脸,要他跪下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但要让她在此时做出让步那是绝不可能的。她攥紧自己的裙子,轻哼一声,扬起脖颈斜睨着眼睛看向他:“那我允许你把我当成你师父。”
居高临下的语气,让贺兰宵险些又要不管不顾地贴过去将她揣进怀里。
他的师父怎么会这么傻又这么可爱?
怎么办,他竟然开始觉得,就算此刻她真的把他当成了别人,也无所谓了。
看他的眼神不认真,也无所谓了。
只要她看向他就好。
“你……想当我师父?”贺兰宵装作一副很惊诧的样子,怔怔地问她。
樱招语塞了片刻,才骑虎难下地答道:“那我昨晚,可不就是你师父吗?你忘了,昨天是谁说的'教教我'——”
“别……别说了,”他的脸上及时浮起淡淡的羞赧,低下头去勉强接受她的提议,“我当你是师父便是……”
说罢缓缓地跪在了她面前,动作慢到像是受了不小的侮辱。
少年即使是跪着,身形也是高挑的,匀称有力的背肌藏在薄薄的寝衣底下,只有两道锋利的肩胛骨从衣物下凸起,像是蕴藏着不知道何时会爆发出的力量。
有时候她真觉得他像个兽类,只在表面上温驯的兽。
樱招还未觉得畅快,便看见他仰起脑袋,与她四目相对。他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挣扎,手指垂在身侧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沉默了片刻,他才轻声问道:“这样,你消气了吗?”顿了顿,才加了一句,“师……师父。”
他这一声“师父”唤得樱招心尖发颤,差点随口就应了他。
而他叫出那一声之后,好像觉出了什么趣味,竟然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师父,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师父?”
他的师父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唤她。
发颤的指尖触上她的裙角,他感到一股自我麻痹般的满足。
樱招却觉得,她失声要他跪下这个提议简直是在给自己挖坑,她有些羞愤地一把将裙角从他手里扯过来,将那层层叠叠的繁复布料拥在怀里,轻声呵斥道:“闭嘴!起来!不要叫了!”
第八章 贺兰血契
月光在窗边朦胧地晕开,贺兰宵隔空将窗户合上,想了想,又施了一道术法将屋子点亮。一颗一颗的光球飘浮在二人身边打转,将黑夜驱散。
樱招抓了一颗在手中,又好玩似的放开。
这是最基础的凝光术,苍梧山的弟子们进山第一年就要学。
别的弟子用凝光术结出的光球又虚,时间又短,同样的术法被他使出来,光球却要强劲很多,用手去抓握时,还能感受到灵力在掌心流窜,像抓住了一颗星星。
这让她想起藏在刑天剑穗里的那片星河,不过那片星河一看就非凡间之物,她极少放出来观看。
不知为何,她也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总觉得,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她一点都不想同别人分享。
眼前突然贴近一张脸,是贺兰宵,他盯着她的眼睛,轻声央求道:“别走神,师父。”
樱招拉回思绪,伸手轻点着他软软的、还泛着水光的唇瓣,下意识撒了谎:“我没走神,我只是在想,你的凝光术学得还挺好。”
她方才并不是在想这些,贺兰宵能感觉出来,不过,他决定不再那么斤斤计较了。他倾身过来将她抱住,脸颊贴着她的发顶蹭了蹭,很少见地得意道:“毕竟我一向是我师父的乖徒儿。”
一声一声的“师父”叫得樱招心惊胆战,还未回答便听他接着解释了一句:“你自己说的,你要我把你当成我的师父,你既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也只能这样叫你了。”
一只手突然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少年低下头又轻声问道:“你是想告诉我名字,还是要我叫你师父呢?”
这问题问得异常巧妙,樱招在头昏脑涨的情况下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被他绕了进去,只觉得好像以这种方式哄着他叫“师父”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种将一切抛之脑后的感觉带给她一股熟悉的刺激感,是修士刻在血液当中的冒险欲。
与天争寿、欺山赶海、吞风吻雨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一个少年郎。
樱招来找他,是想诚实地面对自己,她喜欢和他这般亲近的感觉。即使他是她的弟子,即使她化作别人的样貌来亲近他实属罪孽深重。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拉开一点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是人是魔?”
“为什么这么问?”少年神色未变,仿佛这个问题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回答我就好。”
他轻轻笑了几声,嘴唇贴上她的耳朵,与她耳语:“我是人,抱歉,让你失望了。”
樱招的确很失望,因为此时此刻,她竟真有些希望他是什么魔物,那她便不需要有负罪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