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渺渺听到坊间消息,已是好几日后。这日正巧她与晏庄约在西郊古刹相见,经一冬夏的辛勤,满墙壁画已修复如新,不复从前颓然。据住持说,不需多时,壁画便能重现往日风采。
她来过几次,熟门熟路走进矮房。她一来,晏庄就知道了,抬头一笑,随后继续忙碌手中的事。
范渺渺在对案坐下,拿起散落于地的纸张,一边归类,一边问道:“今日不忙吗?”
晏庄笑说:“我想,是托你们的福,近日可以偷闲少许。”
他这话太没头没脑,范渺渺听得一头雾水,便听他道:“先前地震,太平社借机宣教,你可知道?”
范渺渺点头,说她知情:“就是他们太过明目张胆,我才察觉柳二将柳家牵涉其中。”
晏庄说道:“原先我就留意到,太平社中人逢乱而动,企图危害社稷。今次北征大败,本该是他们的最好时机,然而柳二死了。”
“柳无意”在太平社中的身份,至今他们也不明了,但是显然不低。“他死了,现如今太平社内动荡不已,争斗频发,倒是省了朝廷费心。”
范渺渺便问:“近日民间舆论,难道不是太平社所为吗?”
“你也如此认为?”晏庄一笑,和她猜想不谋而合。旋即他眉头一皱,却道,“就是怪在此处,若非没人暗中挑拨,舆论何至今日程度,但又不见他们后手,实在不知这些太平社人想做什么。也许是沾上人命官司,他们现在自顾不暇吧。”
谈论一会儿时局,都觉没趣,一时便冷落了对话。虽然如此,彼此相对而坐也不觉无聊,因为宁肯在这狭小的藏经室内,同享片刻宁静,哪怕外面风雨正琳琅。
范渺渺忽问:“你不离京吗?”
常灼刀早赴北地,他家少主进宫之后,多半也要暗中赶往。晏庄筹谋多日,只为将军府能在未来某日重振声威。他会随同,想是必然。
晏庄刚想回答,见她神色,不禁改口问道:“你希望我离京?”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无瑕不名窑。
范渺渺笑道:“我希望或不希望, 有什么相干?”
晏庄一顿,随后摇头,说他不去。
范渺渺闻言果然有些讶异, 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晏庄不免笑问:“怎么,你原以为我会离京北上?”
范渺渺如实问道:“你与常公子筹谋多日不正是为此吗?”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即使是征战将军, 也不敢轻言胜负。像前些时候全军出征, 赳赳得意, 不还一样打了败仗?范渺渺暗想,难道他不怕功亏一篑吗?
晏庄低头一笑,说道:“绕这么大圈子, 你实际是想要问我, 这次北征失败是否与我相干吧?”
范渺渺一怔,很想辩解说她没有,然而,在刚才听闻常家少主进宫觐见之后, 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确是如此。只没想到他竟洞察人心至此。既然他肯直言,她也不想隐瞒, 轻叹一声, 没再搭腔, 是默认的态度。
对她的猜想, 晏庄并不介意, 要怪, 只能怪与她相逢以来, 他在她心里就是这般形象。
“不是我。”晏庄不愿与她因此生出隔阂, 当即说道, “战争一起,伏尸万众,我虽有谋乱之心,也绝非视人命为草芥之人。何况是对阵胡人。”
他由始至终恨的是太宁一脉,她心知肚明。譬如太子与英王,他们争斗再凶,也不会让胡人占去便宜。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但曾有过念头,范渺渺还是感到歉然,叹道,“只是你若北上,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担忧你会受伤。”
晏庄牵住她的手,笑说:“以我今日之身,去或不去,影响不大。”
范渺渺笑他妄自菲薄,说道:“常家少主以你马首是瞻,怎会影响不大?”
晏庄沉吟说道:“所以他终需自己成长,有我相伴,反而畏手畏脚。”
范渺渺打量他的神色,问道:“上次听你和李大人所言,这仗并不好打。”
晏庄点头说道:“你我心知,这是党争的结果,这一两年来,太子与英王暗地里斗得不相上下,贪污受贿一事,牵连京官数十人。在老皇帝看来,再放任下去,斗到你死我活,那就不好看了。”
范渺渺了然,喃喃道:“打胡人,总该同仇敌忾了。”抬头,看见他满脸笃定的神气,范渺渺不禁笑问,“在你看来,北征必胜?”
晏庄说道:“若像老皇帝认为的速胜,那不可能,好在孟奚之也不是急功近利之人,打胡人,慢慢来,兴许会消磨掉三年五载,但那不要紧。”
范渺渺轻声问道:“今次失败也在意料之中吗?”
晏庄摇头,说道:“今次源自胡人越城突袭,意料之外,所以我军应对稍乱。幸好孟奚之事事求稳妥,又有急变之才,故而全军损失不大,无非打击些许士气,反而我有点在意别的。”
他没说别的是什么,想来还未查明,不好妄下断论。范渺渺也没问,扬声叫牵云,牵云抱着包袱进来。
在晏庄疑惑的目光中,范渺渺说道:“今日约你出来,本以为会是送行,想你平日忙碌,在这方面多是将就着过,故而在成衣铺做了几件御寒的衣物给你。”她还记得上次他从北地回来,脸、手都是皲裂的伤口,可见疏于照料自己。“虽然你不去了,但这衣物留在我这也无甚效用,还是拿给你。”
晏庄笑着接过,感受着包袱里的厚度,心里倍感温暖。
范渺渺午后还约了谈蔻,便和晏庄告辞。晏庄站起身来,送她到门前,踌躇半晌才道:“上次你我吵架之后,我有再想过。”
“什么?”范渺渺站住脚回头,望进他眼里,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晏庄面上仍有思虑的痕迹,说道:“我在想,人活一世到底什么才最要紧。尤其像你我这样……”碍于牵云、丁乙皆在身侧,他没有明言,但是范渺渺听懂他弦外之音——他们是重获了新生,和旁人不同。
晏庄说道:“可以说是上天恩赐。”
范渺渺点头,跟他一样,深有感触。还记得才在柳衔霜身体里醒来时,她内心也戚戚,不知重生意义所在,对未来迷茫着,彷徨着——直至于重新烧起瓷器,她才有了慰藉,拿定了此生的主意。
但显然晏庄和她这点不同——
“人心终是不足。”晏庄长叹,“每当想起曾经,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情,那些死亡与鲜血,我忘不掉、过不去、放不下,久久地困在原地。”
“先生。”范渺渺面露担忧,叫道。
晏庄抚上她的脸,低声说道:“思忆过去,不是在怪你,而是……在怪我自己。曾几何时,我恨死上天这恩赐,恨生不逢时,恨蹉跎百年,恨我想要计较,却无处计较。”
“耽于过去,是辜负现在。”范渺渺苦笑作罢,“这话我藏在心里很久很久,一直很想跟你说的,但怕……”
怕什么?怕没立场。
虽然他不深究,虽然她已释怀,但她对他的爱始终是带着歉疚的底色,无可避免,只能缄默。
晏庄顿了很久,才笑:“你看世事向来比我透彻。”
“谁叫我读过的佛经比你多。”
气氛简直太过沉重,范渺渺故意含笑打趣两句。
晏庄扯了扯嘴角,应势一笑:“我也是到了此刻才幡然醒悟。真是悔不当初,原来今生最重要的早已在我面前。”说着,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其意不言而喻,“可笑我却为过去,亵渎半生。然而渺渺,谋划已到今日这地步,局面尽乱,已非我一己之力能够挽回的了。”
晏庄手指在她手背反复摩挲,面上挣扎迷惘,于他而言,能够开口,想必内心已是煎熬许久。范渺渺想着,不禁为他难过,他曾经明明多么自矜的一个人。
很快,她抬头说道:“我不惧怕那些。”
晏庄一怔,直视着她,似要探究她话中深意。曾经他为筹谋多次试探,她一概不理,装聋作哑,他也懊恼过她宁肯袖手旁观。但他如何知道,在她何尝没有过扪心自问,问自己为何不肯学表姊,不问好坏,情愿奉上一切只为燕王。
但她做不到那些,于是只好沉默回避,而这次她毫不退缩,凛然向他回视:“我知道要改变局势很难,但是倘若你有心挽回,我愿意陪你试试。”
“你当真肯陪我?”
“我肯。”
讲完,两人交握的双手不由握得更紧,晏庄倏忽笑了:“此间事了之后,你我不妨做一对闲云野鹤,游历天下。”
范渺渺没有犹豫,一口应下:“我一直想去闽越之地。”
她平生钟爱瓷器,晏庄自然知她所想,笑道:“那就先去闽越看一看黑瓷。”
……
……
和晏庄作别,范渺渺在午后与谈蔻见了一面。龙窑新一批烧成的瓷器就摆在两人面前,其实经过上次教训,龙窑工序已趋于稳定,不会再出现釉沉的现象,然而谈蔻面有隐忧,指着瓷器表面,说道:“柳小姐你看,上有油灰色的暗纹,奇怪,釉色分明是清透的,为何呈现出的效果却不佳,依旧色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