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热气腾腾的美味,范渺渺此刻才有点觉得肚饿。她一边拣菜慢吃,一边看了眼牵云,等牵云退出去后,才问:“是什么事?”
惟清院很清净,外面的消息她一概不知,但既然柳令襄来找她,想必是有难事。
果然柳令襄踌躇了一阵:“我打算外出半个月。”
范渺渺惊愕,柳家现在在困境之中,家主得坐镇,以安人心,她想不出来柳令襄有必须出走的理由。柳令襄显然也知道,面露为难:“但我收到二掌柜的信,他说,金石市场里有异色瓷器作为昂贵的货币,暗中流通,价值千金,二掌柜看过后肯定,是出自我们自家窑口。”
掌柜们浸淫此道数十年,眼力都不会差,照如此说来,柳家一直有人偷偷往外输送本应销毁的异色瓷器。这是商家大忌。
柳令襄神色郁郁,愠恼道:“我已经回信让二掌柜去查,但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让我们至今才发现,说明他很聪明,而且小心。”
范渺渺跟上一句:“而且在柳家有一定的话语权。”
两人对视一眼,首先都想到家中六位掌柜。但柳家危难,眼下不是捉内贼的时候,柳令襄更担心的是异色瓷的造势会被阻扰。一旦柳家的异色瓷开始大量销售,以它作为昂贵货币来流通的金石市场就完全失控,陷入混乱。内贼不会乐于见到此事发生,少不了要干扰,但她们时间紧急,没工夫周旋,所以柳令襄决定亲自走一趟,直接登门拜访鉴藏大家,献上异色瓷器。
这件事本来不是非要她来做的,若在平常,交给掌柜们完成就是,但现在她四面楚歌,只觉得谁都不可信,只好自己出面。
范渺渺提醒:“你也不该告诉我才是。”言下之意,她也未必值得相信。
柳令襄顿时目光幽幽:“连你也不能信?”
范渺渺看着她,顿了顿,才忍不住笑:“这种时候,我好像必须说当然可以。”
柳令襄撇嘴,心想她又逗人。事情说完了,柳令襄起身告辞,范渺渺想了想,叫住了她:“事情的复杂情况已经超出你我的想象,我倾向于有人要谋财害命,所以你此行十分危险,你认为呢?”
是的,包括半年前的“意外”,也绝对是人为。柳令襄硬着头皮,粗声粗气说哦:“是吗?”
见她装傻,范渺渺索性直言:“你一个人出行,我们都不放心。”
“当然不会是我一个人,秋水要陪我去的。”柳令襄嘟嘟囔囔。
“我不是指秋水。”范渺渺酝酿了一下措辞,“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另外请人护送?”
柳令襄狐疑,问道:“然而问题在于,现在我们还能大张旗鼓请谁护送?”碍于隐蔽踪迹的需要。
这种时候,外人反而最是可信,范渺渺不假思索:“庄先生。”
忙起来后,险些忘了这位太子门人还住在她家别院,柳令襄想了想:“他凭什么愿意?堂堂太子门人。”屈尊来为她护卫。
范渺渺也沉吟了有片刻,才说:“他那里我来劝说。”
当即搁下碗,叫牵云撤走剩菜饭,又请柳令襄在屋中稍等,她漱过口,换件衣裳,就往晏庄所住别院“春在堂”而去。
晏庄在廊下,盘膝坐团自弈,听见通报,告声罪,穿屐前去迎接。
范渺渺迎面见礼,当先一笑,开门见山:“先生,未知‘今日一善’,用毕了没?”
晏庄一愣,随即失笑打趣:“柳小姐,我要纠正你说话的艺术,若要请人帮忙,这句话就不该用在此处。”
“为何?”
“万一我是心胸狭窄之人,说不准要因为这话里的倨傲记恨于你。”
范渺渺一笑,忽然被他晾在廊上的棋局吸引目光,绕过去观棋,一面随口问:“先生在府里住得习惯吗?”
晏庄欠身道谢,抬起头,却张口胡来:“我生来寒酸,第一次住进这样漂亮的房子里。”
晏庄自然并不寒酸,前世的庄王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即使死得凄惨。但原身富舂人士,贫苦出身,住旧庙,吃旧粮,本也不姓庄,奈何有一夜,风吹屋檐倒,将他压死在梦中。再醒来,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已换新生。
晏庄对这身世倒背如流,心情畅快时,也肯拿来说笑两句,他夸张地道:“贵府简直令我大开眼界,唯独……有一点疑惑。”
范渺渺应声问:“先生哪里疑惑?”
晏庄手指四周秋景,柳家请他住西庭的“春在堂”,但如今秋来雨润,夜听风阑梧桐醉,景与意象不合。他确实好奇,“春不可一年常在,而别院却提名为‘春在堂’,不知有何寓意?”
范渺渺没想到他会有此诗情意趣,转念,习以为常,虽然他常常自言贫苦,但作风明显与寻常书生截然不同,痴迷瓷器、沉浸棋道、又在意诗歌韵文……哪有一样沾得上贫苦二字?何况这浑身“养尊处优”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
“听说是柳老爷取的。”范渺渺摇了摇头,说她也不知道。但对他摆出的棋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晏庄在新亭终日无聊,这会儿以为遇上知音,也打起精神,严阵以待,与她对坐蒲团,手谈残局。
——好吧,完全是个臭棋篓子!
晏庄忍不住叹气,伸手打乱棋子,邀请她到屋中上座:“够了,够了,柳小姐,不必周旋,请直接进入正题。”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i人装e中
第十七章 她醒来觉得若有所失。
上次回去路上,两人皆一言不发,晏庄是后悔贸然发问,惹她不豫,范渺渺却是有感于自己的变化,正要引以为戒。两个人虽然谈不上是不欢而散,但再见面,仍然担心他拘束,范渺渺才刻意说笑,活跃气氛。这时候讲到正事,她收敛笑容,简单说了柳令襄的行程,恳求道:“愿请先生同行。”
晏庄诧异:“为什么会想到我?”
“当然因为先生侠肝义胆。”范渺渺恭维两句,见晏庄并不领情,只好道,“好吧,实话说,是因为先生知道我们的计划,请你来护航,不怕会泄露给内鬼知道。此外,在我相信的人里面,先生是唯一习武的。”
“小姐高看了,我不过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晏庄一言谢绝。
范渺渺奇了:“先生曾经不是都愿意为我杀人吗?”男女之间讲这样的话,不是暧昧,就是诡异,偏偏她表现出心安理得的态度,“难道你之前真是在骗我?”然而他就算矢口否认,她也明显不会相信。
晏庄无奈了,纠正她:“小姐,杀人和保人实是两种概念。”
范渺渺静了一会儿,才说:“我愿意以烧瓷围棋为酬,先生请务必考虑。”
烧瓷围棋虚名在外,其实在达官贵人面前,根本不算什么稀罕物件。但晏庄此身潦倒,双手摸过最贵的棋盘,就是在“春在堂”。他拿起折扇,随便扇了两下:“哦,原来在小姐眼中,庄某就是一个为物欲所蔽的人。”
范渺渺连忙说没有,又苦笑:“先生把话讲得如此不堪,叫我还怎么敢劝?”她有点不解,心想这个人当真是一团疑云,别人讲好话恭维,他不喜欢,送礼讨他欢心,他也反感。她又困惑,明明当日柳令襄赠他异色瓷器,却不见他再三推脱。
晏庄了悟,啪地收起折扇,才说:“因为你始终没说实话。”
那样的实话说出口,只会更加不堪,他分明知道。范渺渺面露难色,迫于他坚持要知道,终于道:“先生是太子门人。”
太子门人,有了这层身份,旁的人都有顾忌,不敢轻易来犯,这是其一。其二,若被有心人误解,以为柳令襄此行是得了太子授意,那么对于她们后来的计划,也有帮助。
晏庄那么聪明,一见就知,偏要她亲口说出来。范渺渺讲完,整张脸都热烘烘的,十分难为情:当着面算计别人,还给人逼问出来,显得她是头一回,经验不足。
晏庄不以为然:“小姐早说就是,何必与我费劲周旋。”
他平生做事最讨厌黏黏糊糊。前世,朝堂上就有几个老家伙,说话“之乎者也”,绕来绕去,实则八百个心眼,没一句坦诚。他记得,尤其有一个京城范家,偏偏他家还出了一个御史中丞,总爱逮他的错处。他苦不堪言,远远见着,都要退避三舍。
而柳衔霜这个人,很多时候都举止从容,落落大方,就是偶尔说话的腔调,令他不能不想起从前那些迂腐的老家伙。因这作祟的心思,他每次都忍不住要欺负她一回。
好在范渺渺没被他逼得落泪,踉跄出逃,只是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她道一声怪人,笑说:“原来先生天生爱坦荡,早知如此,枉费我腹稿千遍。”
晏庄笑了笑,正色说:“也是赶巧,柳老板要去的地方,我有一故人常在,正要拜访,既然同路,那当然义不容辞。就当作是答谢柳家款待之情。”
柳令襄所去之地在吉州,从新亭出发有五日船程。晏庄独身自在,没有牵挂,当即就可以动身,柳令襄却是第一次出门,因要在船上漂流五日,赵氏临行担忧,又叫了周妈随行。一切轻装简从,就这样悄悄登了客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