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贵人事忙,肯传信柳家预警已是特别关照,哪会记得嘱托这些小事?柳令襄听得发懵,简直佩服晏庄张口扯谎的本事,也不怕被人揭穿!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正要托辞请董老爷鉴瓷。但她始终没能插上话,因为晏庄介绍完她,就和董老爷头并着头,一老一少,当众鉴赏起了瓷器。
临告辞的时候,董老爷已经将晏庄当作忘年之交,一口一个“小友”,满嘴赞誉,又要挽留他吃饭。晏庄固辞,只说第二日有约了。直到走出董府,柳令襄都还是怔怔的,一切太过于顺利。董老爷也答应了会帮忙宣传异色瓷器。
柳令襄由衷地感谢晏庄:“要不是先生,真不敢想象会有这样顺利。”
晏庄沉吟,脸色古怪:“我也认为过于顺遂了。”董老爷乃是当地乡绅,又有太子老师的尊衔,平日连官府都要敬让他三分,但自己什么身份?说好听点是太子门人,说不好听,不过是区区幕僚,犯不着叫董老爷这样客气对待。事出反常必有妖,要么就是另有大人物提前向董老爷打了招呼。
在吉州,既有身份,又肯看顾柳家的大人物,再没第二个人选了。
柳令襄也立刻想到是谁,面上微恼,却没法发作,说到底,今日终究是承了十一皇子的这份情。但他这是要做什么?皇帝明明对柳家已下了最后通缉,他如此行为,就不怕触怒他的皇父吗?
柳令襄心里惶惶又惘惘,但在晏庄面前却并不表现,虽然他多半心知肚明。两人回到客栈,柳令襄想起他说明日有约,指不定会有什么需要,因此搭讪着问:“先生约了谁?”
“没有谁。”晏庄当然不会说是祭拜旧人,免得她问起,还要思索应对,“只是听说吉州城外有一间寺庙,香火很盛,明日且去看一看。”
柳令襄原没想到他是信徒,有点出乎意料:“先生原来也信这个。”
“也?”晏庄心想,他在柳家并没看见有佛教气息,以为她记错了,“你们二爷不是听说信道的吗?”
柳令襄说不是他:“是我那位姑奶奶,咦,先生不知道吗?”
范渺渺前世伺候菩萨六十年,转了生,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掉习惯。不过,她并没大张声势向大家宣扬她要信佛,反而静悄悄的。是柳令襄去了几次惟清院,注意到她在屋中摆放有一尊观音像,香火不断,看样子是每日功课。听金妈说,这还是她上次惊厥醒来后才养成的习惯。
柳衔霜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人摔一跤,脑袋里竟也摔进一个佛祖?”柳令襄当时还犯嘀咕。
晏庄说哦:“确实不太知道。”在他看来,柳衔霜就是一团疑雾,浑身是谜。不过,他没有解谜的爱好。
柳令襄忍不住好奇,问:“先生,她是怎么劝说你来的啊?”
晏庄道:“她没劝我,完全实话实说而已。”一转眼,见柳令襄张了张嘴,很不相信,那样子像是在问:那你为什么轻易就肯?
“当然因为柳老板是女侠,有勇有谋,很令仆佩服。”晏庄加注,说完一愣,才记起是借鉴了柳衔霜的说辞,但和她不同,他此时确是真心恭维。即使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
“先生,你说笑了。”柳令襄微微脸红,“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与先生相比,哪里敢称一个侠字?”柳令襄望着他,再次佩服他可以面不改色讲出恭维的好话,也不顾及听者是否会因此觉得难为情。正想着,有人拦路在前,她站住脚,抬头往上一看,脸上轰地一下烧起来了。
十一皇子面色不豫,柳令襄禁不住惴惴,兴许,因为听见那几句对白?
在这极不自在的氛围里,晏庄极为自在,作揖道:“见过殿下。”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打转,随口问,“殿下找谁?怎会来此?”
柳令襄不吱声,闻言也悄悄看向他,十一皇子从容将眼神收回,淡淡道:“吾来找先生下棋。”柳令襄不觉松口气,却听他话音一转,隐隐有得意与笑意,“不然,你以为我会来找谁?”
柳令襄撇嘴,低身向他作礼,匆匆跑回客房。十一皇子忍不住,低声念叨说:“这丫头,就一向对我最没规矩!”
晏庄袖手旁观,泰然处之,心里却笑,到底是少年人——爱恋时候满腔热忱。当然他没想过,其实他死时也尚年轻,二十出头,比现在的十一皇子大不了多少,但毕竟都是百年前的人物了,斗转星移间,总不好认为自己依旧年轻。何况,他前世没有爱过,很难理解,而他的婚姻又是一场□□,还没来得及揭晓答案,人就已经死了。
想起前世的未婚妻,晏庄的印象是完全模糊的,史官对她的记载也是寥寥,也许她有幸脱离苦海,也许,也被他们无情杀害了。想到这里,晏庄倒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反正,该报的仇,他总要报的。
十一皇子与他手谈围棋,再次铩羽而归,但心情却很好,尤其听说晏庄明日要去明德寺,想了想,也说:“来一趟吉州不容易,吾也登山去。”
柳令襄是同样的寻思,她是想着:既然庄先生陪她来了一趟吉州,结果却让人家孤零零地去拜佛上香,未免不好;再说,家里刚巧有位祖宗也正信佛,既然到了菩萨地界,就算是为了她,去拜拜也好。所以到了第二日,当她乍然见到十一皇子,一时还转不过脑筋。
“磨磨蹭蹭。”十一皇子没看她,故意问晏庄,“先生还走不走了?”
第十九章 衣冠冢立。
做主的另有其人,晏庄自然没有搭话。十一皇子一面牵马,一面跟他天南地北的闲谈,状似也不在意,只有柳令襄站在原地,憋红了脸,心里不知恨过他多少回,最后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和秋水一起钻到马车里去。
秋水后知后觉,惶恐地问:“小姐,怎么殿下也在?”
柳令襄拗着闷气,说:“你别管他,反正今日我们是各自玩各自的。”
马车慢行,出城后往山路而上,约莫半个时辰,明德寺近在眼前。前面闹哄哄的,马车也停滞不前,柳令襄等不耐烦,索性跳下去,抬头打量寺庙黄墙。山中藏寺,原是要清净,然而多虔客,堵得这会儿水泄不通。
离寺门还有长长一道阶梯,单望一眼,秋水都觉得腿脚发软。幸而旁边有抬软轿的工头,秋水以目光询问,柳令襄却没理,一马当先,走上山坡。
十一皇子知她好强,无奈苦笑,也徒步跟在她身后。
柳令襄走到一半,秋水已经求饶,远远落在了后面,其实柳令襄自己也连连喘气,很觉乏力,干脆站住脚,慢慢平复呼吸。然而,一旦停下来了,再去张望明德寺,不免心生泄意,直打退堂鼓。
柳令襄下意识想要回望,忽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胳膊。“现在别回头。”那人借力,几乎是半架着她,让她得以继续往前。这一来,轻松许多,柳令襄仰起脸向他看去,十一皇子目不斜视,脸上却不住微笑,知道她正在看他。
柳令襄将嘴撇得老高,看似不满,眼睛里却藏不住,有几分欢喜。她心想,幸好大家都在奋力爬山,没人注意他们,刚这样想,晏庄就从一旁翩然而上。他看没看见,柳令襄是不知道,但依旧心虚极了,闹了个大红脸。
走完石级,十一皇子总算放开了她,道:“好了,你现在回望。”
柳令襄不必他说,已经伸长脖子望去,那段台阶密密麻麻,仍在攀登的人们,个个拔足前进,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喘一会儿,简直像在泥沼里挣扎。柳令襄定神一看,秋水也还在半腰喘气,她感同身受,回味起来,一阵一阵的骨软筋麻。
柳令襄不禁说:“这一趟走上来,真是考验信徒的虔诚。”
十一皇子哑然失笑,伸手指向那些乘坐软轿上来的贵人,好似在问她:人家难道就不虔诚了吗?
柳令襄刚才登山,心神懈怠,没留意要和他保持距离,当即微愣,扭过身,跟在晏庄后面,走进寺门。明德寺占地宽敞,寺门、佛塔、大殿连贯为南北中轴线,香客们依次由知客僧引领,进入大殿内跪拜。晏庄他们上完香,刚好到中午,僧人正在布斋。柳令襄说:“还没吃过斋饭,不知什么味道。”索性留下来歇歇脚,等用过了斋饭再下山。
听说寺内还有前朝石刻,十一皇子说道:“这也是明德寺内一景,要不要同去观赏?”
柳令襄低声叫道:“我才不去。”
一转头,原来不是约她,柳令襄佯作沉静:“哦,先生,你去不去?”晏庄一笑,欣然赴约。
他们两人问过知客僧,来到寺后,只见座座碑亭屹立,这天的日光始终是淡淡的,斜照着那些碑刻上的字迹,宛如置身旧境,深感千年时光在他们眼前流逝。十一皇子上前仔细辨认,说多是石刻佛经,少有的几个记载着当年建寺之初的情形。
晏庄并未接话,而且出乎意料的安静,十一皇子回过头,发现他独自走到了碑亭深处,面前是一座墓塔。知客僧说过,寺内还有埋葬死者的墓塔,叮嘱他们不要打搅亡者安宁。十一皇子因着好奇的缘故,走了过去,却见塔碑上赫然写着“常繁霜衣冠独冢”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