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堂内俱静,人人从臆梦中醒来,面面相觑,毛骨悚然。范渺渺也站着直发怔,隔了好一会儿,才问牵云:“六十年前,是不是永平三十八年?”
“是啊,小姐。”小姐才醒来时,旁的一应不理,先过问年历,牵云因此记得很清楚,答道,“你问永平三十八年是哪一年的事情,我翻了岁历来看,距今正好一甲子呢!”
说完,小姐明显有些失神。牵云以为她因刚才冲撞,受了一点惊,一边扶着她出去,一边嘴里咕哝不停,说道:“再给我见到那穷书生,一定有他好受!”
牵云嘴上信誓旦旦地,其实清楚未必再见得了,那书生浑身破落气象,不知在哪家旧庙里借住,兜里潦倒,还学别人上街喝酒,更是不会成事。也许哪一天,风吹屋檐倒,压死在梦中,连个吊唁的人也没有。
正想着,走到酒馆外,却看见那书生并没离开,有几个糙汉堵住了他的路。走近了些,方才发现拦街的是另有其人。
“秀才老爷救命,秀才老爷救命!”一个半大小子跪在书生面前,不停地磕头,他仰起脑袋时,脏兮兮的脸庞让牵云不禁连连避让。范渺渺倒是回过神来,听见那小子自述家中弟妹六七人,最小的还尚在襁褓吃奶,为给母亲治好病,全家困顿,欠了些药钱,被那一伙大汉追上街来讨命。他讲得声泪俱下,哭道,“我是长子,不敢舍命,还请秀才老爷救命,大恩大德,小的今生当牛做马,任您驱使。”
围观者不乏有怜悯之心的,也纷纷劝说。
一个糙汉叫道:“秀才,你莫管闲事!”
虽是这样叫唤着,却因忌讳他秀才出身,还是压低了腰刀,不敢造次。
朝廷重文轻武,秀才免差徭,见官可以不跪,到了民间,更是发扬成一种风气,凡是有点家底的,恨不能家中子弟尽读书、好读书,考取功名,平日里见了读书人,大家都是尊尊敬敬地——何况是已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晏庄很烦,才在酒馆听得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泄,又撞上小骗子。他就站那里,眉眼很淡漠,说道:“我在佛祖面前许愿日行一善,不巧,今日善心用尽,恕我爱莫能助。”
“秀才老爷,救救我,救救我吧!”
牵云被这苦求勾起恻隐,说道:“喂!做善事,哪有会有嫌少的?”
晏庄偏头,终于正眼看向她们主仆二人,但没说什么。富贵人家,做善事就当是闲情逸致了,他免得出言提醒,败坏人家的兴致。
范渺渺抬手止住牵云的话头,问那小子:“你欠了多少药钱?”
那小子抬起头,一边小心打量她身份,心知不凡,一边伸出五个手指,比划说:“回小姐话,小的一共欠了五两药钱。”
“我有句话问你,你如实回答,我就替你结了这笔帐。”
那小子欣喜若狂,连连磕头:“小姐只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范渺渺叫来牵云附耳,低声嘱咐几句,再回头,那书生翩然脱身,就要走远了。范渺渺顾不上别的,追了上去:“先生,请留步。”
晏庄站定,只侧了侧头,有点狐疑:“小姐也有话问我?”
从第一次在柳府游廊上见到,范渺渺就注意到他,尤其在酒馆听戏,讲到王陵宝藏时,旁的人都凑乐趣,或是高谈阔论,或是丑态尽露,也许只有她看到了他当时的模样。她想了想,虽觉冒昧,还是直言问出:“敢问先生,与庄王陵有何干系?”
晏庄抱手回身,面不改色,问道:“小姐此言何意?”
“人人神采飞扬,议论纷纷,只有先生,好像有点失态。”
读书人自持圣人弟子,忌讳扰了死者清净,不甘与之为伍,实乃正常。然而他的失态并非缘自愤怒,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冷眼旁观。
这个人很奇怪,身上气质冲突,真不见得就是贫苦出身。范渺渺问:“敢问先生贵姓?”或许他家祖上与庄王有些渊源。
“免贵姓庄。”晏庄随口一说,见她凝眉苦思,忍不住就笑,“姓庄,也不见得是与王陵有什么干系吧?小姐,何故你对王陵如此上心,难道你认识那位臭名昭著的庄王爷?”
范渺渺忽然一呆,暗想自己今日也有些失态了。也不怪她,醒来这许久,她从来不曾打探过前尘旧事,先前偶然听闻,难免胆战心惊。
晏庄还在静等她的回答,心中疑窦渐生,为何心境会被这小姑娘一言道破?难道此身际遇,竟还有第二人同?
晏庄未想自己有朝一日能重见天光。可是即使重生这一世,也已经太晚了——故人早作土。
一百二十年前的不甘与怨怼,他无处去讨。
甚至连前世葬身之地,都要任人谈笑践踏。而他,一味饮酒之外,无从说起。只有这小姑娘追上来,幼稚地道出他的失态。
这一瞬间,晏庄恍惚记起了青雉学文时背过的一首词:
春风从旧偏怜我,那更姮娥是故人。
然而,然而,年少的矜傲,父皇的偏爱,统统都已不在。
好友为他死,母族因他败。旧客只剩春风明月,笑他飘零人。
……
……
牵云问完话,走过来,等候她的示下。晏庄依旧抱手而立,神气淡漠,却明显动容,微微出神。范渺渺知道,他并不需要自己给出回答,就像最开始她的问询一样。六十年,几万个日夜,稚子也成老翁,就算她徒然去找关联,也早不是当初的人,当初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某人改了个大名,不过不影响。
1、号墓为陵是唐代皇室的一种丧葬制度,懿德太子墓和永泰公主墓就是。“都是借用迁墓之事,为他们的家人平反昭雪,同时进一步打压武氏集团。”有很强的政治色彩。——摘抄自百度。
2、寿金砖参考的司马金龙墓。
3、“沧海浮珠”参考的是汝窑,王陵参考的邙山那一带。
4、春风从旧偏怜我,那更姮娥是故人。朱敦儒《鹧鸪天》
第三章 从前种种,就该譬如昨日死。
范渺渺在马车中闭目静坐。出了城,道路不平,车内微微晃动,牵云晃得发闷,打起帘子,朝外望了一眼,回身跟她说:“小姐,那臭小子还追在咱们马车后面呢。”
范渺渺说道:“不必管他。”
“他说呀,要当牛做马地报答小姐。”牵云回想那小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发誓,扑哧一笑,说道,“小姐是什么人,随手行善,难道稀奇他报恩?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什么派头。”
范渺渺闭着眼,没有开口,牵云又道:“小姐,你是怎么猜到他知道那书生的身份来历的?确实,如果不是他叫破,谁会认出那书生是个秀才?竟然真是个秀才,明明浑身那样寒酸,哼哼,也就令襄小姐瞧得上他。”
小丫鬟没见过世面,只凭相貌打扮就给人定了性。范渺渺睁开眼,看她一眼,还是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沉思。照那小子的说法,他偶然撞到姓庄的书生被柳家小姐请入茶室,招为赘婿,那也难怪自己会在柳府见到那书生。但一转头,他又出现在酒馆听戏,显然此事不谐。
牵云笑嘻嘻说道:“我还以为令襄小姐谁也看不起呢,咦,不过以前还在家时,我就听她们院子里的丫头嚼舌根,说是令襄小姐早就心有所属,好像是……好像是曾经来府上小住过的一位贵人,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小姐你有印象没?”
范渺渺很快想到,恐怕柳家式微,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不然小姑娘家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为自己招婿?不见得会是一见钟情吧。
马车一顿,在一座院落前停下。这里是柳家在城外置办的一处别居,据说柳衔霜新寡之后,就在此地长住。院子里有门房一人,马夫一人,粗使婆子一人,粗使丫鬟两人,再就是柳衔霜的奶娘金妈和贴身丫鬟牵云。
今日范渺渺登门去柳府,只带了牵云一个,因顾虑到她说话口无遮拦,也没让她随同进府,只叫她候在府外听命。这会儿回来了,金妈正在小厨房盯着煎药,闻声迎出来,关切问道:“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老奴可就要上柳府问候了。”
牵云笑说:“小姐去酒馆坐了一会儿听戏。”
金妈不满,骂道:“小姐身子才好没多久,你这臭丫头怎么不知劝着点?我看就是你贪玩想听戏,才撺掇小姐去。”
牵云委屈撇嘴,没敢搭腔。
金妈苦口婆心道:“小姐,你也跟她胡来,倘若吹了风受了寒,这些日子的苦药不都白吃了?稍等药快熬好了,牵云,快去端来给小姐喝。”
牵云嗳一声,忙不迭地去了。范渺渺含笑问道:“金妈,你今年多大?”
“小姐问这个干什么?老奴呀,今年四十有八啦!”
范渺渺说:“那怎么比我还啰嗦。”
金妈瞪眼,说道:“小姐你还小哩,哪懂什么啰嗦不啰嗦的,哦,我知道了,小姐是嫌弃老奴话多了。嗳,等小姐长大了就知道了,老奴全心全意都是为了小姐好啊,别的什么小姐,与老奴有什么关系呢,我自然不去念叨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