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讲完了话,却还踌躇没走,柳千亿有些了悟,问道:“还有什么事,只管说吧。”
范渺渺便道:“我想要随行入陵。”
柳千亿很惊讶,先道:“千里迢迢过去,既要乘船,又要赶马车,可是很辛苦的。要知道,那处十里八乡都是廖无人烟的山林,更别提会有落脚的村庄,你突然说要去,我怕你吃不了这个苦头。”顿了顿,又道,“何况,你也没有需要去的理由。”
怎么没有?只是无法与人言说。范渺渺问道:“那你叫谁去呢?”献出地图,不会是结束。她想,地图是死的,皇帝一定会让柳家带头前往,减少差池。
柳千亿笑道:“本来该我去的,不过我现在这样子,去了也是累赘。所以,我安排了大掌柜过去,他从前跟着父亲去过那边,有一些经验。”
范渺渺道:“我想去,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前日献图,柳家就与王陵脱不开干系了,我过去,也好见机行事,免得他们事后迁怒。”
“有大掌柜在,他自是知道该怎样做。”柳千亿坚定地回绝她,说,“这趟外出,吉凶不明,我还是认为你不该去。”
和他说话无果,范渺渺只能退出书房,看来,要从他这里下苦功夫,也是不行的了。她独自站在书房外发怔,一筹莫展,贸然求到十一皇子那里,多半也是妄想。而现在的晏庄,如他自己所说,尚且“做不了主”。太阳的光晕忽晃到眼下,她心里一动,蓦地想起另一个人来:那位柳令襄口中的“神秘人”。
柳千亿尊他为贵客,将他安置在府中,只等整装待发前往寻陵。要是他说的话,柳千亿或许会再三考虑。
心念一定,范渺渺立即走去那人落榻的院前。也是凑巧,他正好在院中施展拳脚,一套拳术耍得虎虎生威,范渺渺便没有打扰,先往门前一站,静看他这一会儿。上次见面时匆匆擦肩而过,只来得及看清他脸庞,别的一概没有在意。现在知道他是将军府后人,不免留神观察一阵,随后她想,果然给她几分熟悉的感觉。
要说起来,她和将军府还有过些渊源。起初,是那年贵妃举办了一场赛马盛事,她为着和人家一位小姐争风吃醋,狠狠练过骑马,虽说当时是侥幸赢了那位小姐,却也含恨只拿了第二名。事后表姊宽慰她说:“摘冠的是将军府的小姐,她哥哥是庄王武伴,我朝如今最年轻的将军,她自己也从小受过熏陶,既可以说她是在马上长大,也可以笑话她迟早要在马上出嫁。总之,你输给她一点也不需要委屈。”
她其实不在意名次,只是见过了那位将军小姐的风采,很难不会自惭形秽。印象中,那位小姐那样的英姿飒爽,而传闻里,她也与庄王是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玩伴。如果庄王的未婚妻是她,她会不会不至于到如今还这般的不甘心呢?
她有想过,结果是没有答案。因为,另有一位完全不知名的小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成为了庄王的未婚妻,这已成为事实,她再想也没有用的。
倒是赛后,将军府那位常小将军托人转送了她一匹好马,她本来不想收下,还是表姊打趣她道:“人家送得磊落,无可指摘,你又何必害臊?”话语微顿,望着她,缓和语气说道,“况且庄王已有婚约,难不成你还真惦记他一辈子,要为他终身不嫁吗?”
她当时怎么说的?
“我便是青灯古佛一生,日日诵经,追随佛祖,也跟他没有干系。”
“你好歹问问你自己的心。如此不虔诚,连佛祖也要嫌弃你的。”表姊只是笑,并没有明说,因为她日后就算想要青灯古佛,还要先问范府里的长辈肯不肯答应。
后来,她推脱不掉,只好将马收下,寄养在燕王府的马厩里。偶尔过府找表姊谈心,也会想起来去看一看。表姊曾说:“我想,他送马总是有缘故的。”
“能有什么缘故?”她当然不愿承认表姊的言下之意。
“那怎么不见他来送我?”表姊一笑,突然揶揄地说,“其实,这也好去打听,他不是和十二郎关系要好吗?稍后我叫十二郎替你去问问,就知道了。”
她一听,立马着急了,连忙说:“别去问。”抬起头,见表姊笑着,就知道她又是说玩笑话,逗人开心,渺渺顿时恼了,转身便回范府,一连许多日,都生着闷气,轻易不肯再去燕王府。表姊无奈,亲自过来跟她赔罪道歉,又叹:“你就这样放不下他吗?”
她其实并不知道,在她看来,未来还太遥远了,一切都说不准。表姊告诉她:“明日大军开拔,他要赶赴前线作战,此去,非三五年不能返京。渺渺,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心吧,别说他早和你没可能了,就只说,一个人能有几个三五年呢?”
这番话,或许是说动了她——此后,她虽听到说大军行经哪里哪里,也还是会下意识地画出来想象中他们路畔的风景,听到说庄王新作一曲,还是会讨来乐谱,偷偷地自己学着弹。但这些属实很正常,毕竟庄王风姿雅俊,举世难有,爱慕他也算是人之常情。在表姊看来,时日一长,她总会慢慢想通的。
连她自己也几乎这样认为着,直到,他死了。
后面一段时光,渺渺根本不愿记起,只知道自己混混沌沌地活着,一日捱过一日地活着,宛如行尸走肉。和谁成了婚,婚后是怎样的生活,也完全像是被别人抽走了记忆般,一律想不起来。
而那时庄王被打成了逆贼,与他一向关系亲密的将军府自然也被视作为虎作伥的帮凶,但因为常小将军死在之前,朝廷又翻遍将军府内外,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指正他们确有谋反之心,所以,在燕王的周旋之下,将军府的女眷们总算免去牢狱之灾,只被禁锢在府内,日夜受衙役监视。
渺渺记得有一日忽然听说,常小姐挣脱了数十人的看守,逃离将军府。原以为她拼命逃出来是为远走高飞,却不想她独自走过雨后的御街,在皇城门前生生跪了一日一夜,只为请求陛下怜悯,允许为她兄长收尸。
第四十七章 [前世]她自始至终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而面前这人眉眼间的轮廓, 仔细看来,确与常小姐有几分相似。想起当年,常小姐的举动, 着实令她十分震动过,为兄长,常小姐几乎可以说是不计性命, 而自己呢, 远远见到庄王的棺椁回京, 却连哭泣也不敢——怕被打为同党, 连累家里。
现在想来,当时的时局太过于诡谲,因连失两位皇子, 皇帝悲痛欲绝, 暂交宰相理事,而以太子党为首的官员们则是群情激奋,攻讦所有与庄王有干系的臣党。一时之间京城人人自危,生怕被牵连进来。渺渺那时还在闺中, 婶母也叮嘱她们说“近来风声不好”,不准她们离府出去。
所以常小姐那件事, 大家听说后, 都不免倒吸一口冷气, 很为她担忧。好在, 有燕王在百官面前力保她性命, 而皇帝在听过她的陈情以后, 也道:“盖闻象有罪, 舜封之, 骨肉之亲, 析而不殊。”这里引用的是《汉书》的典故,意思是“哪怕听说象有罪,舜还是册封了这位兄长,因为骨肉之亲,分而不断”。
皇帝这一句话,惹得百官暗忖,不出几日,就有几人联名上书力陈,说庄王谋逆虽然罪不可恕,但事先并无一点迹象,就算是为人父母,也远不如人家夫妻之间亲密,更何谈会察觉到他的狼子野心呢?
贵妃本来被庄王的风波牵连,禁于冷宫,这番说辞一出,风向顿变,后来的圣旨中只说她有不教之责,责令她闭门悔过,荣宠待遇却一应未减,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皇帝用意在此。事后,表姊神色复杂地对她说:“现在才幸好你不是他的未婚妻。”
也是那句话的缘故,他的妻子被逼自缢谢罪。虽然他们还未有过夫妻之实,但婚期已定,再没变数,平日也有书信来往,再者,她的叔叔、哥哥们因为这件婚事,多少都受过庄王的提点、扶持,姻亲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很难能够像将军府那般摘脱干净。而当时那情景,为了抚平太子党羽的怨愤,不得不推一个人出来抵罪。因此,在女儿与家族之中,她的父亲选择舍弃女儿,在妻子与儿媳之中,皇帝选择保全与他共枕的妻。
只有章小姐何其无辜,沦落至此,牺牲得荒诞。渺渺每每想起前些年与她赛马较量的场面,都不禁黯然神伤,很为她年轻的生命惋惜。但她有时也忍不住会想,倘若自己是他的妻子,能够同生共死,总也好过漫无天日,在世间独活。
当然这种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连表姊也不敢告诉,说了,毕竟是徒劳。后来要不是因为庄王陵失窃频繁,燕王——哦不,那时已然即位的太宁皇帝下旨为庄王陵重新修缮园墙,并命王皇后挑选数名宫女、内侍前往王陵看守,她或许不会和他再有什么干系了。
彼时,表姊作为中宫之主,正忙着与人比对、勾选守陵的名单,一面和她闲聊着家常。一晃眼也过去了四五个年头,大概以为她心结已解,表姊没有刻意不给她知道。记得当时,她也显得十分平静从容,从宫里出来,回到府中时,她还张罗着叫池官把御赐的菜品用水温着,好等大人回来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