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的动静,众人都没在意。晏庄却是忽然睁开了眼,漫不经心似的,向她的身影望去。其实她没走开几步,多半是考虑到周围危机四伏,为了自身安全,只在这附近无聊闲游。晏庄见她兴起,伸手去逗树下的小雀鸟,没想到被反啄一口。也许不太痛,她低低呼叫一声,又蹲下身去招惹。
篝火旁,白银的话引晏庄回神。
“你们这一行人,与庄王陵到底有什么干系啊?”白银感到好奇。
徐公公却道:“你打听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要不是你们带着女眷,我真会以为你们也是为着王陵宝藏而来。”白银嘟囔一声,说道,“我爹曾经跟我讲过,之前不少人为了这噱头,进山寻宝,无奈山里雾大,越是往深处走,越是打不转方向,最后给生生困死在这里面,也是有的,像他老人家进深山狩猎那时,就见到过不少路旁的腐尸,身上衣服还是新的呢。”
看他言语无忌,徐公公面色微冷,斥道:“你只管好好带路,忌讳的话,此后别再讲了。”
白银平民百姓一个,哪有眼力见的?见他们都不吭声,一会儿也坐不住,又好奇起另一桩事情来。“你们懂得先找‘王陵窑’,再借此寻踪迹,我想,肯定还是和庄王陵有点关系的吧。莫非,这位进士老爷的祖先,是当年的庄王逆党,就陪葬在那附近?”
范渺渺还没回来。晏庄下意识又将目光跟去,只见她已走到另外一棵树下,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望月。
耳畔还是徐公公的声音,不豫地说道:“不该你问的话,也少问。”
“正巧说到。”梁聍久不开口,闻言笑了笑,说道,“我家那位曾祖母,她的事迹,徐爷恐怕也有耳闻的。”
他说得隐晦,然而这件事在宫中当秘闻传了许多年,徐公公岂有不知之理?当即将头一点,说道:“是曾听闻过的。”
梁聍接着说道:“我曾祖父毕生之愿望,便是想要将她的尸骨迁回梁家祠堂内供奉,我为子孙,虽知此事难于开口,但也该竭力为先辈达成愿望。”
徐公公知他此行,早已得了英王殿下的授意,此时他先提起,不过是要自己颜面上好过。那么区区小事,何必与他为难?便含笑说道:“这个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篝火在晏庄的眼眸中跳动,他依旧没有吭声。
白银在他对面坐着,大大咧咧地问道:“奇怪,你的曾祖父母没葬在一块吗?”
梁聍一愣,笑答说:“他们后来和离了。”向左一看,出声提醒晏庄,“庄先生,小心烧了手。”
晏庄这才发现自己拾柴时,大概是心不在焉,险些将手触到火焰,他低下头,收回慢慢攥住的拳头,掩饰目中情绪。
梁聍回过头,因为不愿再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干脆噤了声。在场的几人,也没人想去探究其中缘故,奈何白银是个不懂气氛的,在心中捋了几遍,更加好奇了,问道:“既然生前就已和离,干嘛还要千里迢迢将她的尸骨迁回你家的祠堂?或许,人家并不乐意呢。”
百年前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但梁聍还是好言解释了一番,说道:“我曾祖父临死前一直挂念着她,担心她死后无人奉养,所以才叮嘱我们小辈,要多尽一份心力。”
“原来,要等到人死后才迟来这份心意。”晏庄忽而一笑,“但那不过只是一厢情愿。”他显得很不以为意。
范渺渺回去时,正好听见了他这句话。装作没听见一样,她悄悄在他身后坐下了,将脸别开,继续听他们讲话,脸上带点回苦的微笑。
梁聍是后辈,对于先人往事,不便置言,因此并不接过话头,转而聊起自己以前的旧事。聊了一时半刻,大家都觉得乏累,于是渐渐安静下来。
简单用过了饭,大掌柜等人还没归来,白银疑心他们走远,找不到回路,便自告奋勇出去寻找,却被晏庄叫住。晚上的天际层层脉络,月亮藏在树叶里,范渺渺看着掌心那点微弱的月光,心事沉沉,她进到营地里准备休息。不多时,听见远处人声渐响,便走出来看,火把渐近,当先照亮大掌柜几人的面庞。
大掌柜眼中有无比的惊喜,先道:“小姐,我们找到了窑址。”说着,拿出一片碎瓷,递给她看。
范渺渺接过,见碎瓷色呈青绿,釉面有细小的开片,透着火光,隐约可见其中的白色浮沫。“聚沫攒珠”,这是当年那批的残次品,她很快在心中下了定论。
“虽只是碎瓷,也可见当年的美轮美奂。”大掌柜赞不绝口,眼中闪过泪光,忍不住转过头揩泪擦掉。
其余的人闻言,纷纷围了过来,争先拿在手中观赏。徐公公自恃尊严,坐着不动,范渺渺见状,亲自将手中那块献上,请他过目。
徐公公假模假样地看过两眼,说不错,又道:“只可惜是碎片。”大内禁中其实藏有两件“沧海浮珠”的真品,有幸的是,他曾经见过,所以面对碎瓷,并不觉得十分珍贵。不过,眼下找到窑址,也可谓是件好事,因为这意味着庄王陵就在他们附近不远。
徐公公说道:“天色太晚,今日先行歇息,明日再作打算。”
话虽这样说,但大家都表现得有些兴奋,重新聚拢在篝火旁谈天,好像连日来赶路的疲劳一扫而空。徐公公口头上说着要休息的话,也难得没动身,有感而发地叹息道:“说起来,本朝前几位皇帝也曾一度将望山当做皇陵之地,但自太宁皇帝起,舍弃了这片山水,不再用作皇室百年身后之地。”
白银闷了这大半晌,赶紧搭腔,摇头说道:“哪会是这样?民间都说是因为他生前亏欠了庄王,所以死后不敢葬在这里,害怕在地府无颜面见他弟弟呢!”
梁聍笑着摇头,说道:“满口胡言。”
范渺渺却是听得心惊,偷偷向晏庄望去,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离席,一个人走到了远处。月色隐晦,他的身影藏在其间,一点也看不清晰,只见得他手中把玩的那片碎瓷,折射出的幽幽的刺眼的光芒。
第五十五章 [前世]只剩黄土,残墙,与人骨。
没有过多考虑, 范渺渺起身,走到他的身后。晏庄微微侧头,看清是她, 倒是感到一些诧异,因为同行的这一路,面对他时, 她总是一退再退, 一避再避。起先, 他郁闷过, 苦想不出缘由,只好归结于她本性就是如此。
毕竟,在他从前的印象中, 她这个人既胆小又局促, 事事总喜欢躲在她表姊的背后——前世的庄王不识得情愁,自然不能知道姑娘家面对心上人总是这样的欲语还羞。即使到现在,他回想之前两人的相处,想到她分明也可以那样的从容、磊落, 一时竟会耿耿于怀。他心想,何以对他, 她总是不肯坦荡?
范渺渺伸出手, 从他手里接过那片碎瓷, 拿在月光底下细看。遥想前世, 她督烧王陵窑时, 他已去世多年, 那时断不敢想, 有朝一日他能够亲眼见到这造化之美。
“这片也是‘聚沫攒珠’, 离名瓷‘沧海浮珠’尚还有一些差距。”范渺渺说道。
晏庄复又接过, 一边聆听她的讲解,一边比照月光,认真地观赏。“天地造化,固然有缺憾,但不失为一种美丽。”对于她残次品一说,他不以为然。
范渺渺笑了一下,感慨说道:“所以我想,你根本就不会在意。”
晏庄看着她,想说,本来我也以为,你应该不太会懂得这些。然而这话,像是在与她追溯过往,而他明明知道,她是向来擅长回避这个话题的。最后,他只作好心的提醒:“柳家献图的打算,看来正是为了‘沧海浮珠’。”
范渺渺轻声问道:“何以见得?”
“虽然说,找到传世名瓷的窑场遗址,欣喜也是情有可原,但你不觉得,贵府的大掌柜表现得有些反常吗?”说着,晏庄向她示意。
范渺渺随他目光看去,大掌柜没有与白银他们围着篝火而坐,而是独自走开,在树下小步徘徊。在他的手中,同样也有一块碎瓷片,时不时放在月下品鉴,看得出,他此刻内心情绪很是兴奋,连指尖都捏得受力泛白。
范渺渺默然了一会儿,却道:“大掌柜一生寄情于此,见到传世名瓷,一时激动,也是有的。”尽管,那只是片废瓷料。
“柳家被牵扯进这件事中,实属无辜。我若是柳千亿,就会想,倘若能够幸运找到‘沧海浮珠’的秘法,对于柳家,不就成了意外之喜吗?”晏庄并不与她辩驳,只是自言自语般,嘲讽一笑,“这里的每个人,都带着他的目的而来。”
范渺渺差点脱口而出,很想问他,你自己也是吗?转念,却知道问出口也只是枉然。果然,此后晏庄不再说话,只管安静地欣赏起夜景。范渺渺走回营地帐篷里,她在心里默算路程,既然窑场遗址就在不远处了,那么他们要摸清王陵的方位,自然也不会再是难事。
月光偷偷溜进帐篷里,今宵夜色清丽,幽幽地照出她脸上凄惶。都说近乡情怯,在这片百年陌生的山林间,为何她竟会先感到一丝怯意?刚才他说得其实不错,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这里明明谈不上与她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