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成一件大事,没出什么大差漏,连夏容漪和谢行修看着都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脊背松懈一分,慢慢踱步回知行斋。
姜姒和谢云朔跟在后面,还有一行管事、丫鬟婆子。
以及其它各房的人。
众人先往正房去,一家人要说说话才会散。
行路中,夏容漪同身后的小辈说:“云朔和阿姒好几日没回府了,出征前有一日归家日,就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好生陪陪阿姒。”
谢云朔看向姜姒。
他知道,方才的事没同意她的提议,她心里有气。
他没来得及搭话,只是看向她,探究她的反应。
谁知,姜姒面上带着微笑,笑盈盈声音软和地回:“母亲体贴。”
好似二人之间没有发生过假山后面那一段,一如往常一样。
谢云朔不禁松一口气。
然而等夏容漪与众人说了今日的事,一一安排了奖赏,也给各房送了不少好东西,放众人回房,他们夫妻二人回院子途中,姜姒又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谢云朔的心再度揪了起来。
原来并非她不介意,只是不想让旁人担心,因此在外装作无事。
如此识大体。
想到这儿,谢云朔长叹一口气,她太好了。
她越好,他越不会同意带着她去边关,他舍不得。
姜姒应当好好地被养在这将军府中,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华服宝马香车。
等着他凯旋而归,给她挣诰命,而不是跟着奔波历险。
可是,谢云朔知道,姜姒虽一介女子,可性子刚强不输他。
她做的决定、想法,恐怕也和他一样,如磐石难转移。
尤其是难被他转移。
两人成婚这么久,谢云朔自然能看出来,方才姜姒动气了。
因为他说的话不中听。
因为他拒绝了她。
可这件事,在谢云朔看来就是没有商量的。
这让他怎么退步?
他退步,她就要跟着他一起去边关了,这怎么行?
夫妻二人之间只错一两步,可是两颗心拉开了无限遥远的距离。
姜姒没搭理谢云朔,没与他说话,因为她的内心还停留在当时被他不容置喙地拒绝后介怀的心情,且未做改变。
并没随着时间有所缓和,甚至更甚于当时。
因为今日,祖母现身在宴上,受人敬仰、尊重。
女子本该如此。
尽管姜姒想随军的初衷并不如此。
她无法上阵杀敌,但也能在后方操持琐事,尽其所能。
虽说如今也不像三十年前那般,武将青黄不接,突厥难以战胜。
边防也建设得越来越好。
她知随军出征不是儿戏,可是已至花甲的老太爷都远征坐镇,身为谢家儿郎和谢家儿媳,她不该退缩。
一入将门,终身也都将在亲人战死的阴影中担惊受怕。
她不想怕,不想等。
宁可迎头面对。
即使这只是她一时冲动,未经善全的私自想法。
可是,就算该被劝阻、被教育,也不该是谢云朔那一句“你不能去,留在府中操持家事即可”。
她介意的是这个。
两人还没二次交谈,但姜姒坚信,如若谢云朔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她们二人在此事上永无协调的可能。
她可以退让,放弃,可是她不认同他的话。
一路沉默,谢云朔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但回头来看了好几眼都不曾开口。
随后二人没说话,但一如平常地都回了正房。
知道二人下午进了假山之后发生了事的亲随都格外识趣,留在了外面。
屋里只有两个人静默对坐。
若姜姒赌气,此时该说“乏了,备水沐浴就寝”,再把谢云朔赶去书房。
谢云朔也可顺水推舟地去书房,逃避争端。
但两人都梗着脖子,宁愿倔得像一株青松一样杵在这中室,也都没有说要去洗了入睡的话。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坐了一刻钟。
漫长的一刻钟,人生十几二十年,再没有比此刻更漫长的一刻钟了。
姜姒还能憋,谢云朔却憋不住了。
他开口:“不再想此事了,好不好?”
姜姒脸色一沉。
谢云朔往后仰身,屏住呼吸。
第60章
看姜姒这冷脸的气场,谢云朔就知道他又说错话了。
“只是不想你因为这事动气不愉快,伤着身子,下一回月事又要腹痛难受。”
可是他又不能同意让她同去,只能坚决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怕她生气。
重重犹豫之下,谢云朔只好提议让姜姒忘记这件事,绕过去。
可没想到反而又触了霉头。
姜姒对他这句话不为所动。
哪怕他在疼惜她,可这样是不对的。
姜姒义正言辞,不偏不倚:“已经发生的事,如何不解决就要绕过去?绕不过去,不然只会一直是心上的一根刺。无论是你说服我,还是我说服你,都必须和盘托出,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她这样态度,谢云朔静静地望着她,像看到了新事物。
这一刻,他想的不是她执拗、麻烦,而是耀眼醒目,真挚坦率。
可因他不想让场面变成那样唇枪舌战,用石头碰石头的糟糕面貌。
他怕好不容易修好的关系重归原位,冷了,硬了。
他的沉默被姜姒看了出来,冷冷拆穿。
“你以为不说就能好吗?”
“那说吧。”谢云朔没辙。
与旁人争执有分歧时,向来都是旁人听他的。
可是跟姜姒在一处,仅怕她月事疼一项,都让他掣肘如同戴了一双镣铐,被压制住了一切手段。
既然姜姒觉得商议此事才能舒心,那就由着她的想法来吧。
见他退让,姜姒开门见山。
“今日在假山林景中,你说了那样一句话,让我想不通。你是否觉得,女子就该留在宅院中,跟着你去出征只是添乱。我不懂大意,不知事。”
尽管知道谢云朔的回答可能让她不满,可姜姒就想问清楚这一回事。
她不求掰正谢云朔的想法,但她不能任他这么想。
谢云朔此时懂了,她曲解了他的心意。
他放缓声音,力争诚恳:“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随军出征奔波辛苦,还有性命危险。留在京中,留在府里,无风无雨,平安顺遂。”
姜姒干脆
利落地接话:“那若不考虑旁的,我是不是也可以要求你不要去,不要冒此大险领命出征,只需留在府中,碌碌无为地过一生即可,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
“自然不可,我要保家卫国,肩负谢家兴旺。也要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地位尊崇,无人欺凌。”
“是,你有大抱负,大志向,所以我不会有这样的想法逼迫你。可是,既然你自己有所求,有抱负,有志向,为何刚愎自用地要求我安于一隅?”
姜姒紧紧地盯着他,等待一个回答。
她明显地看出,谢云朔似乎被她的话震撼了。
他神情微征,眼神震颤,似乎听说了什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受了冲击。
姜姒等着他慢慢消化,没着急。
她捧起茶盏缓缓啜了一口已经凉了的水,这是先前谢云朔给她倒的。
屋子里没有人伺候,他弄了壶来给她倒水喝,时间过去太久。
姜姒浅浅喝了一口,将茶盏握在手中,像是打算用掌心将水捂热。
谢云朔消化了许久,显然没之前那么抗拒了,还是带着些疑问。
“这么说是没错,但是你我毕竟不同。我自幼习武,刀枪棍棒中滚打,为的就是撑起将军府下一代。你是闺阁女子,连粗活都没干过,身上细皮嫩肉的,怎么能跟我去苦寒之地?之前的话是我说得不对,狭隘了,其实我想表达的,只是不希望你随军历险。留在府中,我才能安心。只是当时没能说出口。”
他到底是一个从前只知骑马射箭的武人,有些话想得到,说不到,落到话语上,让姜姒误会了。
但她说得也没错,按照她刚才说的话,谢云朔幡然醒悟。
他的确有那样的心思,觉得她不该去。
可是,什么是他该做的?什么是她该做的?
明明就有祖母珠玉在前,为女子表率。
纵使上阵杀敌是男子,女子也能在别处安定军心,造福一方百姓。
此二者没有先后轻重之分。
姜姒提出像祖母那般随夫出征,又怎么是异想天开呢?
谢云朔说完,又想了想,更加深刻认识到,他恐怕无法说服姜姒不再想这回事。
可是,他们二人就像秤的两端,一端减轻,另一端必定变重。
一旦他被说服,她不会后退一步。
只会继续步步前进,直到达成她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