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珉朝她作揖:“那内子便拜托嫂夫人照料了。”
*
皇宫。
德政殿。
百官分坐两侧,商议出兵之事。
日上浮云端,金光透过门棂,尘埃盘缠游上。
诸臣浸泡在明暗交杂的条条竖影里,眼神分外沉敛厚重。
可事到如今,依然有议和派跳出来说话:“我大衍初初立朝,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让老百姓休养生息,不能兴兵动众,肆意启用民力。忍一时之气,方可得千秋百代之长久。”
附和的人不少。
这种说法并非毫无理由。
上溯百代,凡是历朝超过三百年的王廷,新朝初立所定的必是停战共识。
民力不休不得复。
然而——
李无疾头一个跳出来反对:“你们倒是说得轻巧。敢情当年为了拿下这十六座城池,死的都不是你们身边的弟兄,可以随便奉送。”
议和派:“武侯偏颇了!”
李无疾冷笑。
“我是武将,不懂你们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可我也明白一个道理,国家不是靠送城池立住的,而是靠拳头立住的。”
“百年战事方休,民生疲惫,岂可虚耗之!武侯非万姓之众,安知民生疾苦!”
“诸位要是真在意万姓生民的疾苦,就应该知道,唯有天下大定,平民老百姓方有机会安定生息。若是胡人的战马踏入我中原大地,别说是普通的生民,包括我等在内,都只是丧家之犬!”
“天下之乱亦久也矣!天灾连连,百废待兴,不舍小何以保大,不弃车何以保帅!”
……
双方激烈争吵起来。
萧旻听得头疼,怒喝一声,让他们安静下来。
帝王之怒,犹若雷霆万钧砸落。
双方抿唇噤声,双眸目光却依旧激烈对撞,谁也不愿退让。
萧旻揉揉突突疼的额角,看向张珉,语气缓和不少:“右相,说说你的想法。”
“臣以为,倘若北宛要的只是岁贡,那还好说。”张珉容色平静,垂下的乌眸却深深,“可对方一开口,便想夺我关要十六城。
“失去这十六城,我大衍便如同一只没有牙齿的老虎。而一只没有牙齿的老虎,谁不能欺负呢?
“此战,已避无可避。
“臣请往。”
萧旻身为马上天子,自是主战,恨不能亲征;但为君主,他却不得不更理智一些,维衡大局。
他又转向另一侧为首的杜君则:“左相以为,该当如何?”
杜君则直身作揖:“臣以为,若有良策逼得北宛退兵,则和谈足矣。倘若只是北宛一国无礼索取城池,而无我大衍置喙之地,则不如一战。”
谢昭明默然许久,此时才直身作揖,先急急一句“臣有言”,将议和派打断,再温吞掏出长长文书,不疾不徐诵读此战所需兵马粮草、武器被褥等辎重。
且个中账目,皆与边关十六城的人口、税收、战略位置做对比。
最后,他结言:“边关十六城五年税收,足抵此行军饷。而一旦失去十六城,燕山屏障不复存在,京师将直面北宛之铁蹄长鞭。届时,诸位恐怕终日都需惶惶度日。”
十六城本就是大衍开拓发家之地,其势易守难攻。
一旦失去,别说是五年,恐怕十年、二十年都收不回,只能南渡守国。
公孙朔亦进言:“户部尚书与春宵楼勾结吞没之金,足抵军饷六成有余。皇后素来深明大义,不忍见民生凋敝,我公孙家自当倾全力以助,再资金两成,免万民之征税。”
少年将军,其音也凿凿。
李无疾忍住笑意,只勾动唇角:“既如此,也就是说,国库只需再出军饷两成便已足矣。户部侍郎,我大衍休战除匪一年,总不至于连这四成军饷都凑不上罢?”
户部侍郎:“……”
刚出纰漏的户部,不敢说凑不上。
出兵之事就此定下。
主将定为张珉,副将落影与扶风。
北宛来势汹汹,提前准备的粮草已先行,张珉再度忙成圆转之器(陀螺),下朝便去点兵,酬兵,于瓮城鼓舞士气……
他只能将女主拜托给谢昭明与魏初兰夫妻照顾。
谢昭明问他要不要让别的将军出征,留在这里陪娘子:“此战不短,你若心神不宁,去到战场上……恐多有不利。”
张珉摇头。
惦记甜甜是他少年征战时候,做得最多的事情。
即便如此,他这些年也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反而是留在京城,他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甜甜。
若是她露出厌恶他的目光,那他又要怎么办?
而且,落影他们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在外,他心中总是惦记的,倒不如亲自带兵出征,先将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再说。
国家安定,她也能安稳度日。
再者——
“倘若我留在京城,哪怕落影他们离开,身边暗卫也照样滴水不漏。”
他离开,才会把多数暗卫留下,保护阿妹和娘子。
“没有可乘之机,老司空是绝对不会出手的。而老司空不再度出手,陛下想要彻底铲除他这老顽固,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所有的百年氏族都只能靠战争去消耗,寻常日子的政治手段,对将它们连根拔除而言,作用并不快,由头也不够充足。
张珉压着他肩膀:“不管如何,都
要保护好她。”
谢昭明:“哪怕她醒来,就嚷嚷要杀了你?”
张珉:“哪怕她醒来,想要杀我。”
他不可避免,又想起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那夜月色明湛,碎雪遍地如漠北一带的盐湖。
甜甜站于假山之巅,手持染血利刃,双目四下搜寻,对上翻墙回府的他的双眸。
在她脚下,手持环刀的匪徒站了一圈。
其中一人提刀对准他:“杀了他!”
*
“杀了他!”
匪徒激动地往张珉扑去。
兵刃森寒白光一闪,令人目眩。
叶瑾钿宛若一尾被潮水冲刷到岸上的鱼,陡然惊坐起,浑身湿漉漉地粗喘气。
梦中白光余威尚在,她视野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耳蜗里亦满是“杀了他”的仇恨声音。
“滴答——”
冷汗自鬓角滑落掌背。
叶瑾钿闭上眼,缓了一阵,才算耳清目明。
再睁眼,入目一片陌生。
唯有屏风后露出的一双眼睛,颇为眼熟。
“谢二娘子?”她扫过四周垂幔,以及不远处堆放的弓弩等物,“这是……你的屋子?”
谢灵点头,又摇头。
叶瑾钿猜测:“那是你的工室?”
谢灵连连点头。
“你可知,我家夫君在何处?”叶瑾钿问。
她其实并不指望对方会开口回答。
是以,她撑手往后倚靠在床头,打算静等她转身回去写纸条,远远丢给她。
不曾想,一道带着几分糯软天真的声音,低低说:“张家阿兄奉命随军出征,已有几日。他们是急行军,如今怕是已到沙城。”
叶瑾钿略有讶异。
不过,她很快就收拾好神色,将所有事情串通起来,细细思索。
梦中刺眼白光久久不散,她闭上眼舒缓:“可以劳烦你替我找杯温水,再寻些吃的吗?”
谢灵小声说:“好。”
她提起裙摆,悄无声息翻窗离开,寻侍女进去照顾叶瑾钿。
叶瑾钿喝过温水,吃过清粥。
待歇息一阵,恢复力气,便换过一身衣裳,寻魏初兰道谢结账。
魏初兰推开她的荷包:“不必,你夫君已付过,尚有余钱。”
她放下手中药秤,从钱匣子里翻出两粒黄金,放到她手边摆好。
“喏,余钱。”
叶瑾钿垂眸看着黄金半晌,伸手丢进荷包了,冲魏初兰一笑:“多谢。”
魏初兰莞尔一笑:“不必客气。”
二人目光对上,俱是心照不宣一笑。
叶瑾钿朝她作揖,别过。
走出药铺所在巷口,她毫不意外看着等在一旁小茶摊的谢昭明。
此人身上士族气息浓重,哪怕只是坐在街边茶摊,亦如身处雪山之巅六角亭,抬头眺望朗朗明月般疏狂。
“叶小娘子若是不急,不如坐下喝一杯茶?”
就连语气,都如清风般温和舒爽,徐徐缓缓。
叶瑾钿冲他行礼:“蒙定远郡公厚爱,只是庭院桃杏熟矣,再不回去,就得掉落一地了。”
她的记忆,恢复了。
谢昭明摇扇的手一顿,放下手中浮着碎末,未曾喝过一口的茶。
他看着叶瑾钿离开的背影,问她:“你要去找你家夫君吗?”
叶瑾钿头也不回:“暂不。”
脑中记忆纷乱,她须得先理一理,再养养身体,恢复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