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
将军出征,家眷留京,此乃惯例。
她想离开也没那么容易。
拐出巷子,进入长街。
滋水河畔榕树下,谢灵蹲在地上,歪出半颗脑袋,朝她招了招手,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又指向树底下。
叶瑾钿顺着她指尖看去,只见一副腕扣安静放在树根缝隙中。
她走近,弯腰捡起来。
腕扣乃银铁所制,有个小口,不像普通的东西。
她翻到内侧,按下机括,一圈箭槽位露出,足可装载十支小箭。
虚虚扣在腕骨上,严丝合缝,不伶仃也不啷当。
“这是……”叶瑾钿蹲在树根前,看树干后小兔子似的蹲坐的谢灵,“赠我的?”
谢灵点头:“狼眼,触发机关。”
叶瑾钿试了一下。
箭矢之力,足以没入地底下,只留一点尾羽。
她收起,笑着说:“多谢。”
谢灵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慌忙把自己撩开的帷幕拉上,提起裙摆就跑了。
叶瑾钿目送她往谢昭明的方向跑去,起身回家。
几日未归。
小黄嗅闻到她的气息,激动刨门,待门一开就抱着她小腿嗷嗷叫,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叶瑾钿只得抱起狗子安慰,反手关门。
接下来的几日。
她都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白日阴凉时,便采摘杏子,清洗切片晾晒,或者浸泡酿酒。
桃子刚熟,还有些酸。
叶瑾钿也摘了一些,与熟透的杏子搁一坛子里酿造。
日头烫人时,便执卷坐于廊下,斜倚廊柱,或是伐竹拖回来,打磨竹筒。
监正前来探望过她,让她安心休养。
“弩已大成,陛下多有嘉奖,待三军凯旋,必有重赏。”
罗东随军出征,方便修缮军器,此刻已在沙城大后方,不在盛京。
张蘅与康宁郡主二人,则夜夜趴在墙头,一边丢肉干喂狗,一边望着漆黑中趴在窗台望月的叶瑾钿,连声叹息。
康宁郡主撞了撞张蘅的胳膊:“甜甜真的要和你阿兄不死不休吗?”
张蘅忧伤捏碎肉骨头,扬到地上。
“我亦不知。”她也很惆怅,“我觉得我长兄情根深种,已无可救药,但嫂嫂她……也像是中毒不浅。”她叹息,“明明相爱至深,为什么要不死不休呢?”
康宁郡主也跟着叹息:“是啊,就像你跟公孙少将军一般。”
张蘅一脸嫌弃:“打住,我和公孙照野是死对头,可不是两情相悦。而且我只是看不惯他,与他针锋相对,可还不到要他性命的地步。”
论辈分,他也勉强是她表兄。
看在皇后表姐的份上,她能饶他不死。
康宁郡主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跟着叹气。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把脸枕在手背上,“找她喝酒,灌醉她套话?”
张蘅觉得可行。
*
“套话?”叶瑾钿提着酒坛子,与醉鬼一碰,“你们打算怎么套话?”
康宁郡主仰头喝了一口酒,歪在叶瑾钿胳膊上,艳若蔷薇,娇似海棠的一张脸红透,狐狸眼睛笑弯了看着她。
倒映的水泽中,仿佛只有她一人。
她一时恍惚,想起另一双总是深情的乌眸。
“忘记了。”康宁郡主一扯旁边的张蘅,“让弥弥说。”
张蘅也醉了。
琉璃色泽的一双眼有些迷瞪,抱着叶瑾钿的腿,努力回想,却仍是答非所问:“就……等你身体好起来,就请你上郡主府,我们三人关起门来,斗酒!”
叶瑾钿看了一眼大开的门窗,眺望海棠树枝头的明月,沉默一阵。
康宁郡主抱住她胳膊,一路蹭到她肩上枕着,乐不可支地笑:“我悄悄告诉你,我!唐宛澄!终于睡了他杜君则!从今往后,我就要忘记他,不能喜欢他了!”
门外男宠和侍女们:“……”
郡主真是醉了。
叶瑾钿眼睫轻轻抖动,看向另一边的张蘅:“弥弥可有什么秘密要告知,譬如……”她循循善诱,“你们谁知,右相张珉为何受过那么多伤,身上却一道疤痕也没有。”
康宁郡主激动:“我知道!我告诉你!”
“不行!”张蘅捂住她嘴巴,“这是我阿兄的秘密,你不能说。”
叶瑾钿暗道,还挺有警惕心。
看来得另外想个法子才行。
“我嫂嫂想要知道,当然得……”张蘅打了个酒嗝,“得我来说。”
叶瑾钿:“……你说。”
醉酒的张蘅,利落把长兄出卖:“因为他中过厉害的蛊毒。”
蛊毒。
叶瑾钿眼皮子一跳。
“昔年,有人想要给皇帝表姐夫下蛊,
那蛊下在刀上,谁也不知。阿兄就那么挡了一下,心口这里——”张蘅点在叶瑾钿肋骨上。
刹那间,凉风侵入薄衣,透穿肌理,破体而过。
心脏狠狠一收缩。
“……被刺穿,流了好多血。”张蘅泪光点点,抱紧叶瑾钿膝盖,“比阿娘离开的时候,流的血还多。我以为他会死,但他没有。幸好没有。”
不然,她就没有任何亲人了。
叶瑾钿垂下的手一抽。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手臂,轻轻落在张蘅肩膀上拍着。
“可那蛊太毒了,它虽然不能直接寄存血肉之中,只能游离在皮下。但阿兄的肌肤,自此变得十分特殊,格外脆弱,很容易受伤。”
所以皇帝表姐夫才会那么在意他,不让他受伤,还勒令他戴上手衣、面具、护心甲等等,才同意他上战场。
“其实,我们都想让他退下来,不要再赶赴战场了。”张蘅的眼泪,将叶瑾钿膝盖浸透,凉意透骨,“可他不愿。他说,这辈子想做的事情不多,一是要将属于母亲的东西,从北宛拿回来;二是与嫂嫂相守一生;三是天下安定,河内清平。”
叶瑾钿垂眸,轻扯嘴角,呢喃道:“他的志向,怎么那么多年都不曾变更。”
赠她玉簪时便如是说。
“他说,前两件事情都办不到,最后一件事情,总不能轻易放弃。”她的呢喃太低声,张蘅没听清楚,自顾自说,“他还安慰我们说,这蛊毒并非全无好处。肌理虽然脆弱了,可伤口愈合变快了,也算不亏。”
叶瑾钿指尖轻颤。
康宁郡主小声嘟囔道:“张子美其人,向来如是。”
不愿亲朋担忧,便笑笑揭过。
“可是,我总见他深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张蘅苦笑着,垂眸掉眼泪,声音颤抖,“阿兄他,还是会痛的呀……”
*
“还疼吗?”
张珉端着炖煮的羊肉汤,坐在塌前,替叶瑾钿掖好被子。
她未醒,他便只是喃喃这么一句,替她擦擦汗湿的发,又端着羊肉汤离去。
“嗷嗷!”
小黄吠叫。
叶瑾钿睁开眼,张珉端汤的背影如水中幻像散去。
她扶着有些钝痛的脑袋,梳妆齐整,出门看看谁人来访。
那人她不识。
“客官,我是恒福饭铺的店家。”圆润得像一粒珍珠的店家,笑起来就像是弥勒佛,令人见之清爽,“给你送饭来了。”
叶瑾钿疑惑:“郎君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在你们那里买饭。”
她就不爱买饭。
店家还是笑眯眯的样子:“绝对没搞错,这是张白石先生家,你是叶小娘子,对罢?”
“你怎么知道的,这是旁人买的?”
“非也,是你们家张郎君在我这里买的。”
叶瑾钿愣住:“我夫君?”
“你家郎君随军出征前留下嘱托。若是见你夜归,便可直接备粥食糕点或者鱼粉送来。”店家解释道,“我昨夜见你脸上带着酒气,便自作主张,多添了一碗醒酒茶。不过你放心,这个不收钱。”
他将食盒塞进她手中,匆匆离开。
做饭铺的人,哪怕不是食时,也不能离开太久。
叶瑾钿提着食盒入内,摆开一看,粥是葱花鱼片粥,糕点是透花糍、红枣糕、饆饠、巨胜奴与胡饼。
全是她爱吃的。
就连胡饼上刷的酱,点缀的芝麻,都没有偏离她口味。
*
沙城。
入夜的军营自高空看,就像是胡饼上的一粒粒芝麻,而沙丘则是烤得酥脆的饼面。
张珉坐在沙丘上独自看星星。
今日刚与北宛大王子打过一场小仗,他们完胜。
他身上盔甲还没卸下,便摸了两张胡饼,跑到沙丘这边来静一静。
战事未定,非犒赏三军之时,还须谨慎行事,他得沉一沉心,思索一下,能不能一举夺下北宛王廷,直捣后方。
大王子如今这种打法,更像是要把他吊在沙城,不让回盛京。
各种军事与权谋在脑子里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