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哈拉想了想,提出随他们回京,以此展示自己对于“天朝”的尊重。
扶风看了一眼他们相爷神色,见他不反对,便也不说话,让他和文官们拉扯这事儿。
此举,两国都有顾虑。
努哈拉的部下担心他被扣押,大衍的文官也怕他耍什么阴招。
另,张珉要拔营回京,还得与当地太守、朝廷派来的使者交接一应事务,包括但不限于重新量度划分两国边境线等等。
相比之下,叶瑾钿还觉得自己连日修缮破损兵器,有些闲了。
就是营中将士在他们大将军身份暴露后,热情得过分,天天瞧见她,都得夸一句“还是叶工做的武器趁手”云云。
参与六百余里直捣王庭的轻骑,更是对着同袍大夸她做的中弩委实方便。
“那弩拆开,分几个人带,马儿也背得起,不会太重。我们就在六百步以外的地方,‘唰唰’几下装起来,‘欻’一下把火射落他们粮仓!”
“可不,射完还能拆掉再带走,那北宛人拍马都追不上。”
“此等神兵,以前只在相爷讲那本什么《x国策》的时候听过,如今上手,方知传言不假。”
“对呀,这可比上次拿去捣毁春宵楼的弩厉害多了!”
“可是据我所知,上次的弩也出自叶工之手。”
“叶工竟可怕如厮!”
……
路过的叶工:“……”
后勤修缮武器的罗东,还揶揄了她老半天。
她惹不起,干脆加入夸自己的行列,夸着夸着,罗东听得牙酸,便不让她如愿,自然就闭嘴了。
叶瑾钿终于落了个清净,可以专心修缮武器,清点好之后交付给扶风。
闲下来后,她有些不太适应,便干脆去城外瞎逛逛。
城外风沙太大,溜达几圈之后,她就改成在城内闲逛买东西了。漠北多皮毛、果干和肉干,她打算给每个人都带一些回去。刚好冬日降临,皮毛可以派上用场。
挑选皮毛时,叶瑾钿的视线与柜台后的店家目光撞上,两人都惊呼——
“甜甜!”
“三娘?”
柳三娘短暂愣神后大喜,扑出来熊抱叶瑾钿。
两人手拉着手,枕在柜台旁边叙旧。
对方一改从前温婉性格,变得十分泼辣爽利,一个人带着女儿开了这家铺子,卖些时货,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她甚至花大价钱,习了弓马。
“我如今,可不好惹。”柳三娘这么玩笑道。
临别之前,生怕没有再见的机会,柳三娘给叶瑾钿装了足足两筐的椰枣,当作送别礼。
叶瑾钿没什么可以送她的,就趁空闲时,做了两个扣在腕上的小弩,送给她们母女傍身,紧急时候救命所用。
柳三娘收起小弩,手背用力一抹脸蛋。
“你这人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真是……”假意抱怨的话,对上一双含笑桃花眼,顿时断在咽喉里,她只能小声嘀咕,“萍水相逢,粗浅交情,对我那么好干嘛呀。”
叶瑾钿只是揉揉她脑侧:“万水千山,有缘再会。”
第87章 小石头也很想你
叶瑾钿回到后勤营。
还没进营帐,就听到罗东怒吼一句:“你滚,我永远也不会认你这个族弟,你也不是我的小师弟!若不是你,师妹不会遁入南陵,一生不出,客死异乡!”
紧接着,东方九江就掀起帘子,与她撞了个正着。
叶瑾钿下意识让路:“抱歉,刚归来,并非存心听到你们谈话。”
东方九江那张万年不动声色,犹如石刻的冷硬面庞上,一丝隐隐的哀戚还没来得及藏好,被天光照了个明明白白。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好情绪,对她说:“我是来找你的,有些私事需要你帮忙。”
叶瑾钿吃惊。
私事?
大将军还能有私事。
罗东摔帘子出来:“滚!”
东方九江平静回首:“我说了,我是来找叶工的,不是找你。”
叶瑾钿见罗东情绪激动,生怕他们打起来,被张珉处置,干脆将东方九江请到另一个营帐说话。
对方来意简单——黑布大娘赠他的武器损坏了,他得知这边忙完,便想找叶瑾钿帮个忙,修一修。
坏的也不是机括本身,而是那些小箭簇。
“我找过别的工匠,准备了满满一匣子的箭簇,可那些都不趁手。”东方九江见她疑惑,这么说。
他寻思,既然她是师姐教出来的孩子,应该可以复刻。
“好,我尽量在离开之前,替大将军做一匣子。”叶瑾钿看了一眼他不离身的武器,问,“要帮大将军修一修外壳吗?”
东方九江摸着腰间的武器,摇头:“不必,我会。”
师兄和师姐都会的东西,他也会。
他只是能耐有限,复刻不了这独特的八棱箭簇罢了。
事情说完,他便离开。
叶瑾钿也回到大匠营帐,对上罗东那张仿佛一瞬间老上五六年的疲惫脸庞。
“咳。”她轻咳一声,引起注意,“罗叔,你没事罢?”
罗东用力抹了一把脸,抬眸直勾勾看她,眼神很是复杂,仿佛看见情敌与情人生出来的孩子一样,欣慰又哀怨。
叶瑾钿:“……”
这糟糕的联想。
但罗东接下来与她诉说的故事,也大差不差了。
罗东其实并不叫罗东,而叫东方雒,字无瞒,乃方技世家主家的长公子,而东方九江则是同族里了不起眼的其中一位同辈。
东方家在上一个朝代时,因炼丹术和锻造术闻名内外,风头一时无两。
别人家的家主都是一人担任,他们却是两位,底下有七位家□□同议事,说是权同异姓王也不过分。
可时移势迁,王朝末年第一个被打压的就是东方家。
一百多年战事消磨,东方家也仅是苟延残喘而已。
轮到东方雒继任家主之位,战事稍缓,让天下喘息了两年。
当是时,家族残存的几位家老,请到当世最为有名的锻造师——商少君入府,将他收为弟子。
商少君有一女,名为君南楼。
那便是他的师妹。
君南楼比他小几岁,可天赋异禀,锻造之术出神入化,无人可比。
他既羡慕又惭愧,暗暗留意她的锻造手法,想学走几分。
可这就免不了要长久细细凝望她。
在这日复一日的静静凝望中,东方雒催生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感情。
可那时的君南楼,已与东方九江互诉衷情,两心相许。
两人的相爱,简单到东方雒不愿意相信。
他们不过是打了一架,君南楼便欣赏起东方九江的身手
,东方九江也欣赏起她锻造的刀具。
不过半月,君南楼就拉着东方九江,让商少君收下第三位弟子。
男女之情讲求“缘”之一字。
东方雒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言不由衷说一句恭喜。
且因锻造之术,东方家又重新被各方势力争抢,有了重新崛起的苗头。他身为家主,终日忙于奔走,也就压住心中苦涩,放下此事没管。
几年光阴稍纵即逝。
他也慢慢放下,甚至在他们挑选成亲日子时,准备好大批的嫁妆和聘礼。
“老师不重身外之物,没什么积蓄。九江又是个好抱打不平,仗义疏财的,师妹更是个只看重锻造术的痴人。我不来打点这些事情,难道还能指望他们俩?”
家老调笑时,东方雒是这么回应的。
离婚事还有三个月时,他尚且奔波在外攒家业攒嫁妆聘礼。
可没想到,比婚事更早到来的,却是商少君因过度思念亡妻,郁郁而终的讣告。
东方雒赶回来奔丧,发现老师草草下葬,没有风光大办,师妹也不知所踪。
问东方九江,他却说:“道不同,纵然相爱亦难以为谋。”
那一日,东方雒差点儿送他去见老师。
君南楼离开东方家后,不少势力都在搜寻她的下落,想要把人控制住,为自己所用。
直到这时,东方雒才知道,一个没落世家有多么可悲。
“他们就像豺狼一样,没有挖出师妹,便转头求其次,将我控制住,若是我不从,就杀我族人胁迫。”罗东想起这段往事,眼神的痛苦已成涣散的麻木。
可他在看见那些控制他的人,用锻造的刀兵挥向无辜的老人、孩子,将劫掠的少女切成臊子做肉,他还是没能受住反抗。
反抗的代价却是巨大的。
往事太缭乱,脑海里全是横飞的血肉和火光。
他深吸一口气:“总之,我们两败俱伤,谁也没讨着好。”
从此往后,控制他的人都死了,但他也彻底脱离东方家,让为数不多幸存的族人都归隐山林活命。
繁荣数百年的东方家,就这样在他手中写下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