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带上温和善意的眼神,并不显唐突,也不会让人觉得自己像货物被打量。尽管她年岁也不大,可叶瑾钿总觉得对方后背挂着一轮散发暖晕的圆月……
唔,多少有点儿慈祥和蔼。
“总听白石提起你,今儿倒是第一回见面。”公孙皎朝身后侍女招招手,等侍女走向前,她便打开木匣子,掏出两只水头极好的玉镯。
她伸出手,叶瑾钿往后退了两步。
公孙皎愣了一下。
叶瑾钿对她微蹲施福礼:“多谢阿姊好意,不过这礼太重了。”
她不收。
公孙皎看向张珉,眼眸垂下,温婉一笑,又走近她。
她附在叶瑾钿耳边轻声道:“我这弟弟,颇有些傲骨。昔年离家,除去一身布衣薄衫,亲娘的牌位与同胞妹妹,什么也没要。”
傲骨什么的,叶瑾钿深有所感。
不过——
他居然是净身逃离家族么?
叶瑾钿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张珉。
“这对镯子,本该属于他母亲,是张夫人留给新妇的传家宝。”公孙皎语气中,带着
几分唏嘘与失落,“只是可惜,她无法亲手交给你了。”
短短两句话,叶瑾钿有些动摇。
勋贵世家内部残酷的争权夺利手段在她眼前缓缓铺展,看不见的腥风血雨,带着粘稠的气息在鼻尖漫开。
她仿佛看见一位痛爱孩子的母亲早早撒手,留下传家宝给幼小的两个孩子。可幼子却护不住宝物,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夺走,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盈满泪水、委屈与悲痛。
公孙皎见她眼神飘转,频频往后看去,便试探伸出手,托住她的手臂,将镯子套进去。
镯子悬在手腕上,叮叮碰撞。
叶瑾钿:“多谢阿姊。”
她伸手摸镯子,得一手温凉意。
“既然知道喊阿姊,又何必那么客气。”公孙皎拍了拍她手背,抬眸扫过如临大敌盯着身后几位郎君,眼神里刻满长篇大论的张珉,干脆拉过他的手,将两人的手掌搭到一处。
叶瑾钿和张珉下意识看向她。
公孙皎冲他们眨眨眼,小声说道:“我帮你们把二郎拖住,你们赶紧跑。”
哈?
叶瑾钿有点儿没能适应她突如其来的狡黠活泼。
张珉倒是经验丰富,喊了一声“记得遣人帮我把食盒送回来”,便撒丫子狂跑。
萧旻将近两个月没和自己这位心腹大臣见过面了,本想好好逗趣一番,定要看到对方窘迫得白脸透红才罢休。万万没想到才开了个头,就被自家娘子拦腰斩断。
“卿卿!”他目含委屈,一脸不可置信盯着自家皇后,“你怎么偏帮子美,不帮我?!!”
子美一个远亲表弟,还能比他重要不成!
李无疾和公孙朔:“……”
孤家寡人,有时候也是挺心酸的,好端端来看热闹开开胃,结果空着肚子来,塞满三盘粮。
叶瑾钿这边。
两人甩掉其他人后,肚子都有些饿,只好先采些野果子在溪水边洗净吃。
溪水凉,张珉怕她吃了受不住,用手掌捂了好一阵才递给她。
叶瑾钿咬上一口,觉得温热的果子,有些怪怪的……
幸好她不挑剔,吃上几口竟也能习惯。
张珉看她额角沁出的汗,已能从容掏出手帕,慢慢挨近她:“我替娘子擦擦汗?”
叶瑾钿一手拿果,一手环抱着一堆小果子,也腾不出手,便点点头,随他。
张珉轻车熟路替她拭汗。
他看着那张泛红的脸,心里有些愧疚:“今日,连累娘子了。”
本来,她可以舒舒服服坐在廊下,慢慢挑拣花瓣,不必日晒,不必劳累奔走。
叶瑾钿转头看他:“夫君何出此言?”
“本来说好了找个僻静阴凉处,舒舒服服吃春饼看春景,却没拦着你走向荒园的脚步,扰你心情,还害你连自己做的春饼都没吃几口,全便宜他们了。”
“可我又不怕那些。”叶瑾钿坐在石头上,晃了晃脚,“再说了,那些小少年待在荒废的庙宇背后,人迹罕见,鸟兽少至,多孤单呀。”
张珉轻轻按着帕子,擦过她下颌:“娘子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叶瑾钿说:“我这不叫善解人意,叫就事论事。你若是拦我,我定要问个究竟,你总不至于蒙骗我吧?如此,我们始终还是会走到荒园,要去破庙,也要去祭拜。”
路是她随便走走所选,怪他作甚。
“万一呢?”
“嗯?”
张珉将帕子捏紧,垂眸看她,眼睫轻轻颤了颤:“万一,我骗你呢?”
叶瑾钿愣了愣,没回答。
“我知道你不怕这些。”张珉凝注她眼睛,“你从边陲而来,自然见过猎火狼山,旌旆翻转,边庭飘飖,金刀染血,白骨黄沙……”
可是、可是——
“甜甜,你可知人的私心,远比这些东西可怕。”
叶瑾钿问他:“那你呢,你方才不拦我,是因为知我不怕,所以生了私心吗?还是有别的私心?”
她停下咀嚼的动作,仰头,眼神带着疑问。
午时的日光过分猛烈,从狭小缝隙中散出斑斑点点刺目的光,伴随燥热的风迎面扑来。
张珉背光俯身,眼帘下垂,将黑亮乌沉的眼眸掩进交叠暗影之中。风吹过,将一重树影掀开,落下一点清色,从眸底快速闪过,迅即便消失不见。
眸子重归漆静。
叶瑾钿迎着光,眼底疏朗晴阔,桃花眼里一派明净。
不过一瞬,他便在对视中低下头,连眼帘都遮盖住,只露出包裹整齐的幞头,像只犯错的兔子一样,蔫嗒嗒的。
“是。”他的声音如同一株被晒干的萝卜苗,软软耷拉着,“我有私心。”
他的私心还见不得光。
想要得她青睐,盼她所爱,望她矢志不渝,永远留在他身边不要离开。
叶瑾钿:“什么私心?”
张珉嗫嚅。
“什么?”叶瑾钿没听清楚,侧耳往前靠了靠,“我没听清楚。”
张珉试探的心思刚起又灭。
他始终无法承受甜甜或是陌路,或是憎恶的眼神,于是只好当一只认栽的万年王八,把脑袋缩起来:“我说……我想让娘子多、多了解我一些。”
叶瑾钿:“……这就是你的私心?”
张珉偏转眸光,望着青青河畔草,啃一口手中有些涩意的野果,从鼻子里“嗯”出一闷声。
“娘子光吃果子不行罢。”他转开话头,顾左右而言其他,“我看看附近有没有猎物,抓一只烤烤,给娘子垫垫肚子。”
正要走,叶瑾钿将他袖子抓住。
张珉停下脚步。
叶瑾钿说:“话还没说完,夫君急什么。你有私心,难道我就没有吗?”
“咚”!
心跳失序一瞬,耳畔忽有嘈杂嗡鸣。
“难道夫君就不想知道,我的私心是什么吗?”
第23章 醋精的顶级境界:我醋我自己
水波镀金,喃喃低诉。
张珉不敢转身看她,心随流水哗哗回响。
又凉,又乱。
他禁不住想,她的私心是什么,会……和他有关么?
叶瑾钿看他总是一副怕惹到自己的样子,心里十分不解,就好像自己一气之下便会远走高飞,与他不复相见一般。
她这三年来,脾气变得那么差么?
“你不想听?”
她跳下石头,决定去就就那座有些许僵硬的山,伸手戳戳他肩膀,打算把话说敞亮。
张珉这才转眸看她:“没有不想听。”
只是期盼又害怕,所以生出些许踟蹰忐忑,想听,又不敢听。
低垂的黑亮眼眸,瞳孔里四周景色只剩下一个囫囵轮廓,有些淡淡,只有她格外清晰分明。
叶瑾钿本想逗他的那句“没有想听的话,那就罢了”愣是被她连同果子吞回肚子,吃了个半饱。
她暗叹美色误人。
“我也想知晓夫君的过往,所以,那不是你一个人的私心,是我们两个人的私心。”
娘子的私心果真与他有关!
张珉乌沉沉的眼眸“噌”一下,变得明亮,耷拉下去的嘴角也禁不住上扬。
叶瑾钿被他的笑意感染,也弯起眉眼:“高兴了?”
“嗯。”
张珉不敢多说,生怕自己话里也藏不住笑意,显得傻气。
叶瑾钿看了一眼西斜的日轮:“那我们慢慢走回去?”
现在走,回到家中还来得及炖汤。
她悄摸去各药铺买来不同药材,可花费了不少功夫,至今还没炖过一次。
张珉觉得都好。
*
打铁铺。
东家看向西坠的金乌,跳跃着火星的双眸,扫过屋后没有人影的树荫。
旁边的老师父将铁浸在水里,也跟着探头看了一眼:“那女娃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