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上说两句谴责追究张珉的话,他立即跑到水缸旁,伸手捞起水瓢,含上一大口水,又折下一段柳枝嚼嚼,仰头“咕噜”两下,让水四处冲撞,带上残渣再吐出来。
一脸漱掉三瓢水,才算将那古怪的味道全部清干净。
公孙朔不如他动作匆忙仓皇,但也紧跟其后。
干呕的声音在庖厨外回荡。
谢昭明:“……”
他就知道不会有好事。
幸好,他天性稳重谨慎,不与这俩傻子同谋。
待嘴里味道消散,俩傻子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
他们扶着柳树缓缓转身,扭头。见落影几人居然在石桌上摆开菜肴,端着饭碗夹来吃,眉头便是狠狠一跳,险些龇牙。
“这是什么新的惩罚手段?”李无疾捏了捏眉心,捶了捶胸口,“我当年跟着张子美的时候,他还不至于这么没人性呐。”
落影他们脸上愁苦,但是又带着一种麻木的释然:“什么惩罚,这菜尚能入口,比先前好多了。”
起码熟了,闻着还有些香,吃完不会上吐下泻。
他们这般大惊小怪,还是没吃上相爷刚开始
做的饭菜,大惊小怪。
李无疾和公孙朔呆滞:“……”
张珉夹了一块肉,塞进嘴巴里嚼嚼:“我的厨艺真有那么差吗?这不比我们急行军时的干粮好吃?”
李无疾和公孙朔:“……你是脑子坏了,还是嘴巴坏了?”
掺沙的干饼都比这好咽!!
谢昭明感叹:“能将食物做得如此骇人听闻,令两位将军闻之色变,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天赋异禀……”他拍了拍张珉的肩膀,“你不必自卑。”
张珉:“……滚。”
“你说滚就滚,我们岂不是很没有面子?”李无疾也伸手拍拍他肩膀,看他脸不变色就着那几盘菜下饭,胃里有些翻涌,“话说,你找我们来到底做什么?”
他默默后撤几步,不想闻到那股味道。
闻着香,吃着五味杂陈,万一下次闻到同样的肉香就想起来……
嘶——
委实有些可怕。
他觉得人有些口腹之欲,还是很重要的事情。
“扶风来信,说石家军快要到京城了,还欲派人前来再试探一遍。”张珉大口吃饭,似乎味觉已经死去,“我寻思,这等重要关头,可以借机发挥一下。”
李无疾:“??”
公孙朔问:“什么意思?”
这是要借哪里的“机”来发挥一二。
“我懂了。”谢昭明转念一想,便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觉得长久装病,断不是你的风范。而且,此番北宛闹事,你如果还一直病中不出,更不妥当。”
不管是北宛还是石家军,都是跟他们真刀真枪打过数不清大小仗的敌手,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过分的反常与顺遂,只会让对方愈发戒备。
张珉嘴里塞着饭,无暇说话,只点头以示对他所言的肯定。
李无疾感叹:“狐狸就是不一样,能有直接看透人心的本事。”
公孙小国舅很是赞同,轻颔首。
张珉白他们一眼,吞下嘴里的饭菜:“我打算与你们相约饮酒,把事情闹大一些,务必让盛京将此消息传遍。”
落影腾地站起来:“相爷放心,这事儿我们营最擅长。”
打探消息和传消息,舍他们其谁?
“此行目的有二,其一要震慑北宛在盛京留下的奸细,让他们知道我还拿得动刀,由不得他们放肆;其二要让石家军的人以为我身负重伤,只是在假装没有伤。”张珉将眼神递给谢昭明,又冲落影侧侧头,甩个眼神。
落影明白,认真听谢军师言。
谢昭明沉吟片刻,将扇子一合,抵在下巴上,笑道:“好办,此事我拟个章程交给落影。”
张珉点点头。
一阵清风吹拂过,掠走庖厨墙角摇摇欲坠,带着淡黄卷边的桃花花瓣,自他们头顶挟裹到半空中飘荡。
花瓣在风尖光口上游走,渡上半边华光,迈过半日光阴,落在黄昏暮色里。
叶瑾钿倾身,踮脚探出窗外,伸手接住从枝头飘落的半干花瓣,拢在掌心给张珉看:“夫君你瞧,桃花快要落尽了。”
再过一段日子,恐怕就看不到桃花的影子了。
她抬眼往窗外的花枝看去。
张珉从凳子上起身,越过她肩膀看一眼花瓣,便又将目光定在她侧脸上:“花开花落风有信,下一个春天,我们就可以再次和它相遇了。”
而且——
他望着她眼角的霞色,心想,春天即将过去,桃子也该长出来了罢。
“说得也是。”叶瑾钿手掌一倾,将半卷的枯黄桃花送走,探头看它飘入落红里,便继续切菜。
张珉将下巴放在她不怎么动的左肩,不敢压得太实,怕将她压疼,只虚虚悬在上方,碰一碰就很满足了。
感觉到背后若有似无的温度,叶瑾钿有一点儿不自在。
她近来看书,看得颇有些恍惚,总觉得能从书中窥见自家夫君的影子,一不留神就会将书中人幻想成他们两人。
“娘子……”
叶瑾钿回神:“嗯?”
张珉在她耳边轻声说:“下一个春天,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东山院的桃花吗?”
东山院是盛京第一道观,后山有近十里的桃林,每到春日便格外热闹,特别受有情人喜爱。
桃林中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榕树,长在山巅,听闻将红绸挂在上面,就可以祈愿成真。
张珉从未去过那等地方,如今倒是有些向往。
他想下一个春天还能陪在她身边。
叶瑾钿记不得那棵老榕树,也不清楚跟它有关的传言,她问:“夫君想要看桃花?”
她把切好的菜堆进菜盘里,转身放到灶台上。
张珉绕着她打转,含糊说道:“唔……是有些想,但现在花期已过,只能等新岁新春了。”
叶瑾钿要炒菜了,抬肩轻轻推了推他脑袋:“将这边灶也通一通,把火烧起来。”
张珉不舍直起腰,坐回杌子上烧火。
火焰自旁边灶中引渡,竹结“哔啵”一声炸开,火星飞溅,如银花绽放。
银花怒放后,点点黑灰与灼白,在炉子边沿留下痕迹。
监正看着一脸严峻的东家,眼神瞥向叶瑾钿,目带询问之意。
只可惜,叶瑾钿也光顾着低头看新打出来的构件,并不施舍他一眼。
监正轻咳一声,见仍旧无人搭理,只好开口相询:“二位,这是成了还是不成?”
“构件成了。”叶瑾钿将打磨精细的构件拿起来,套入弩中试试,“但是需要找人连发十弩试试。”
东家扫过她手中的构件,目中轻色敛起,欲言又止。
可待叶瑾钿抬眸向他看去,他便蓦然转过脸,脸颊绷得咬肌鼓胀,如同一片崎岖山路。
监正略过他们二人微妙的眼神官司,着人去相府请人来试。
公孙朔、谢昭明和李无疾都默默转向张珉。
张珉:“……看我作甚。”
李无疾歪在柱子上:“这里你官最大,监正请示的又是你,不看你看谁?”
公孙朔抱臂:“难道你不想去军器监看看,表嫂在那边过得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谢昭明端起人畜无害的温和笑意:“想必,弟妹回去,只会跟你说‘一切都好’、‘夫君万莫忧心’一类的话罢?你当真不想去看看?”
张珉:“……”
谢昭明:“还有,你不是说想扭转弟妹对‘右相’的偏见,这么好的机会,怎的不去试试?怕了?”
张珉:“……”
谢昭明觑他脸色,轻笑:“再者,你过两日要闹事情,骤然而出,未免显得太过不寻常,倒不如先提前露露脸。”
这个理由还不错。
张珉轻咳一声:“既然是为公事,那便走罢。”
他转头去换一身黑白文武服,戴上恶鬼相的黄金面具出来,随手把锏捞起。
谢昭明、李无疾和公孙朔:“……”
啧啧。
他们三个对视一眼,含笑跟上去。
军器监离相府并不太远,几人腿长,没多久便到了。
张珉在门前停住脚步,踟蹰一阵,黄金恶鬼面具下的玉白俊脸颇为不安。
后面三人不耐烦推他进去,没给他反悔的余地。
张珉一步小踉跄,险些跟迎面而来的监正抱作一团。
“相、相爷?”监正懵了,膝盖有些软,“怎么是你、您亲自前来?”
张珉抬手扶了他一把,很好地藏起自己方才那步踉跄,冷艳高贵“嗯”一声,惜字如金低沉道:“兹事体大,来看看。”
监正又向其他人行礼。
寒暄过,他赶紧把人领去靶场。
叶瑾钿和东家占据靶场两角候着,看见黄金面具都有些后知后觉,等监正拼命使眼色,说“还不赶紧向右相行礼”,他们才回过神,赶紧揖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