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珉站在竹丛与桃林间,垂眸望着脚下“悬崖”,久久地沉默着。
黄金面具后,一张白皙俊脸已然红透。
倘若流光可以倒转,他想,他应当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必倒转太多,只需回到刚才扑上去,把人拉住,死死不放还胡言乱语那一刻就好。
丢脸就丢脸,为什么非要他丢到娘子面前来!
相比张珉的心潮“澎湃”,叶瑾钿的内心笃静许多。
她低头看背篓里的桃花枝。
幸好,只是有几朵花被压出瘀痕,只需摘下来便好,并不影响整株花枝。
她挑出一大枝,折了一小枝。
小枝上仅有两朵粉白桃花紧紧挨挨并着。
“阿兄。”她把这一小枝花簪在张珉胸口,低声说,“我已有钟情的夫君,你也定能找到自己钟情的娘子。”
所以——
不必再执着于她。
他也是个很好的人,定有娘子仰慕,愿与之同心同德。
张珉只是安静看着她低垂臻首。
年少时候的懵懂动心,叶瑾钿并不明白,只以为自己是愤怒于对方毅然决然的离开,所以才会拒绝他辛苦雕刻的白玉簪。
后来明白了白玉簪的言外之意,却已经与他断绝音信。
几年前,她与阿娘一同前来京城,心中也有寻他说清楚的意思。
只不过造化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与夫君成亲了。
可对方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待她亦很好。
长日相处,她不知不觉便对他动心生情,喜欢上他。
既然已经喜欢他,那就不能辜负他。
山风轻吹,叶瑾钿垂在肩头的红绳游动,带着珍珠轻敲张珉盔甲。
“咚咚——”
她伸手捏住红绳末端的珍珠,退后两步。
张珉低头,一眼就看到在风里舞动花瓣的两朵粉白桃花。
“好。但我有一句话,想要说给你听——”他对上她缓缓抬起的眼眸,道,“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
希望他们彼此都能够像四季的风一样,如约而至赶赴每一场花开花落,安稳度日,无有遗憾;也希望彼此的内心,始终都像正午的太阳一样,明亮而坚定,热烈而通透。
其实,他的意思是说:他喜欢的人永远都不会变,始终守一,永生永世只此一人。
如风永信,如日俱中。
哪怕她只喜欢他柔弱书生的一面也无妨。
叶瑾钿愣了愣。
并不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而是她方才才想到,随着桃花送去给夫君的信笺,可以落笔书写这一句词。
意思是为了表明,她已经知道他的理想——乱世以武守成,天下初定亦当以武□□。他在右相府任职,可以比在任何一个地方更快知政令,通政令,行政令,传民意。
她想说,她愿意支持他。
一如他不曾反对她任职军器监。
“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愿阿兄亦如是。”
他们之间有缘无份。
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她人生中第一位相交甚笃的好朋友。
她希望对方能过得好好的。
背着竹篓走上两步,叶瑾钿忽然又想起别的事情。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张珉。
张珉立即问她:“还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的吗?”
“你们刚才留活口那个人……”叶瑾钿觉得他们应该能看出来,但还是提醒一句,“他身上的金甲,应该是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那金甲的血腥味很重,但是甲衣上只有一个洞和一些血痕,并不见大量泼洒的血。就连他的手也没有刀伤剑伤,只有被石头和树枝刮蹭的伤口。”
张珉知道,那人并非都宏。
他家娘子修过的弩连树都能穿透,都宏血肉之躯,怎么可能还留一命。
对方之所以假扮都宏,不过是为了不让叛军军心涣散,妄想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叶瑾钿补充:“他用来挟持我的那柄环刀,刀面也并没有染过血。”
“好,我们知道了,会好好查的。”张珉看着她,黄金面具后黑亮的眸子柔和,“还有吗?”
叶瑾钿迟疑:“你……多保重身体。”
不管是市井传言,还是这几次亲眼所见,他在公干的时候,的确不太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总爱游走在刀锋之巅。
太冒险了。
她唇瓣尚且微张,想要多说两句,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旁的话,即便只是叮嘱,她也不适合多说。
张珉没有等来别的话,便轻轻“嗯”一声应她。
“我走了。”叶瑾钿想了想,朝他和一众将士、侍卫行礼作揖,“多谢诸位护佑。”
落影他们也都作揖回礼。
张蘅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是见兄长并没有相送,她便跳出来。
“嫂夫人,要不还是由我送你回去罢。”
叶瑾钿正想拒绝,郡主已经从高坡上被簇拥着走下来,开口说道:“刚好我们也要下山,那就一起走罢。”
她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瞥了张蘅一眼。
郡主唇角一弯,自我介绍:“唐宛澄,字无瑕,封号康宁,小名婉婉。”
竟是终日陷入流言的康宁郡主!
京城流言三大头,首当其冲是右相张珉,其次便是府中豢养男宠无数的康宁郡主。
“怎么。”康宁郡主见她呆滞,戏谑道,“知道我名声不好,不想与我同行?”
叶瑾钿连忙摇头:“名声在外,不管好坏总归是他人评说,并不一定能当真。”
“并不一定……”康宁郡主用手中绢扇抬起她下巴,妩媚一笑,“那便是还有些依据。其实流言说的不全,我府中岂止豢养男宠,各色貌美的小娘子也并非无有。只是还尚未珍藏过……如你这般,能锻造武器的美貌小娘子。”
叶瑾钿:“……”
人情世故,非她所长也。
她知晓对方是戏言,可这话她回答不上来。
“好了,别闹我嫂、嫂夫人。”张蘅推开她手中折扇,朝自家兄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康宁郡主抬眼望去,对上一张一动不动对准她们的黄金面具。
对方曾是她父亲帐下亲兵,别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可清楚得很。
康宁郡主若无其事,收回自己手中绢扇,转身往山下走。
“行,不逗你嫂夫人。走吧。”
张珉还要顺着地下甬道探蹊跷,无法送她们一行人下山,只得让暗卫紧随。
山脚下。
左相杜君则列兵以待。
飞禽紫襕衫,金玉革带进
贤冠。
哪怕身处一群武将之中,也自有浩然凛冽之气。
叶瑾钿正寻思这位是何许人也,康宁郡主又率先开口了:“京师宿卫当是左右武侯的事情,此刻不见威武侯,却面左相,还真是……有缘呐。”
“??”
她嗅出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气息。
叶瑾钿悄悄扫过两人容色,只见左相一脸公事公办的清正,语气颇有些冷硬:“听闻有匪徒入山,特奉命在此接应,不知郡主有恙否?”
“有。”康宁郡主轻轻摇着扇,悠悠抬起手,按揉自己额角,“不过此事不方便对他人言,不知左相,可否借一步说话?”
左相没有应答。
康宁郡主意味不明,轻笑一声:“怎么,这么多人在这里,左相还怕我对你做什么?”
叶瑾钿:“……”
她有种撞破秘密的不安。
张蘅抱着红缨枪,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嫂夫人别怕,寻常事,大家都惯了。”
这种戏码,只要婉婉碰上杜君则,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番。
叶瑾钿放眼扫过其他人。
在场诸位,的确十分风轻云淡。
“罢了。”康宁郡主蓦然收起笑的模样,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左相并非医者,我也不为难你。回府。”
后面两个字,她是对自己身后的侍女和侍卫所言。
一行人与他擦肩而过。
远离兵马后,叶瑾钿才小声问张蘅:“左相的气势,怎么比阿兄还要吓人?”
张蘅:“……”
嫂子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唔——”她只能说,“大概是因为左相没戴面具罢。”
张蘅说话没特意压声,康宁郡主闻言搭话:“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在说棺材脸什么坏话,说出来让我乐乐。”
叶瑾钿不好意思说。
张蘅倒是没什么顾忌:“不是坏话,只是说我们杜相有威严。”
“威严?”康宁郡主冷哼一声,皱着鼻子恶狠狠道,“迟早把他睡了!看他在床帏之内,是不是还能摆出这张冷淡棺材脸。”
叶瑾钿被她口中狂言吓着,一不留神绊了脚下石头,踉跄几步。
张蘅习以为常把人拉住,捞进怀里,单手环抱:“婉婉,我的郡主,嫂夫人是第一次与我们同行。你可别把她吓跑了,再不敢跟我们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