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先前在东山观的后山采桃花,她曾说过,她已有钟情的夫君,他也定能找到钟情的娘子。
于长大后的人情世故而言,这已是委婉告知,往后减少私人往来,相忘江湖的意思。
她低声莞尔一笑:“当初所言,并没有要与阿兄决裂的意思。阿兄想要叙旧,闲谈,或是跑马射箭,都不妨碍。”
张珉激动:“当真,那下次你我二人……”
叶瑾钿提醒:“带上落影与扶风,倒是不无不可。”
张珉:“……”
这么看来,哪怕娘子怀疑他身份,心中亦是偏爱“那位柔弱书生”。
哼。
书生到底有什么好。
路过一片芭蕉林,叶瑾钿伸手去掰一块将要掉落的芭蕉叶子。
没听到他说话,她便道:“既然阿兄不乐意,那此事便……”
“甜甜多虑了,我怎会不乐意。”张珉撇嘴,语气倒是如常,听不出什么蹊跷,“我只是在想,京中还有什么好去处罢了。”
叶瑾钿也不拆穿他,将叶子撕好,递给他。
“日光太盛,阿兄遮遮凉罢。”
——再嘴硬,就更热了。
张珉伸手接过:“那你用什么遮凉?”
他此刻倒是恨自己不能用张白石的身份,光明正大照顾她的一切。
越想越火,他将芭蕉当蒲扇,冲着脖颈扇了扇。
“东有高树,能遮蔽一段路。”叶瑾钿又伸手去摘快要掉落的芭蕉叶子,“等走出林荫路,这芭蕉便也处理好了。”
张珉又不能说,让他来忙活便好,只得干巴巴吐出一个字:“哦。”
但转念一想,他一个大男人,怎好意思劳烦小娘子照顾。
而且他为人兄长,照顾阿妹怎么了。
这不当算有所勾连!
遂,复又理直气壮伸手:“甜甜,将芭蕉叶给我便好,我用刀削。”
叶瑾钿脑子里在想二人之事,听到这稍显和润的话语,脑海中蹦出美人夫君含笑看她的温柔容色。
她下意识将东西递过去,道:“夫君……”
张珉探出的手压空,上身猛然往下坠落。
第73章 相爷骂“柔弱书生”的自己,从来不留情^^……
“阿兄!”
叶瑾钿伸手拉他。
“刺啦”一声,她捞住的文袖断在手中,淡紫色的柔软布料随风飘扬。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再想要做别的动作挽救,已然来不及。
脑袋陡然嗡鸣大作,短暂失聪。视线亦乍然模糊,只瞧见虚影一晃,触底反弹似的,勾住脚蹬又挺身坐好。
张珉勒马,回头看她。
光从东边高树青纱似的枝叶间洒下来,斑驳浅淡,照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他心里“咯噔”一声,想也没想便跳下马,往后快跑几步,拉住缰绳,也拉住她的手。
“甜甜?”他目露担忧,“你没事罢?”
他的话,像是隔了遥遥光阴传来。
叶瑾钿枯白的嘴巴撕开,却无法言语,只闭了闭眼,揉捏听会穴。
扶风看到这边的意外,赶紧策马跑过来。
“嫂夫人这是吓着了?”他跳下马,掏出布囊里的竹筒匣子,递给张珉,“紫苏熟水,参片,饴糖,含上一口会好些。”
张珉都接过。
一阵儿,头晕目眩消失,叶瑾钿睁开眼。
张珉仰头看她:“甜甜,先下马歇歇脚可好?”
“正事儿要紧。”叶瑾钿摇头,“先去庄子试弩,我届时坐旁边瞧着,也能歇息。”
此事并非一人之事,怎好因为她耽搁旁人。
张珉紧紧抿唇,缓缓松开握住她小臂的手掌,将竹筒拔开,交给她。
“那你先喝两口紫苏熟水,先缓一口气总行罢。”
叶瑾钿没拒绝,喝了半筒紫苏水。
张珉又递出一包饴糖。
她也从推开盖的匣子里,捻出一粒,放入口中。
“这样总……”行了罢。
还有三个字尚在嗓子眼,没能蹦出来,便被翻身上马的张珉,死死压了回去,摔回肚子里。
叶瑾钿:“阿兄你——”
“倘若你要说什么罗敷有夫,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冠冕堂皇的话,那就免了。”他朝扶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牵上自己的坐骑,“你如今脸色太差,独自骑马并不安全。张白石若是连这点度量都没有,那他便不配做你夫君,只配做茅坑里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若她身处险地,即便伸出援手的是他死对头,他亦该当生出庆幸与感恩,而非其他。
扶风:“……”
李虎:“…………”
相爷骂自己,倒是不留情。
“阿兄。”叶瑾钿无奈,“我夫君不是那样的人。”
张珉一夹马腹:“那便行了。”
马儿抬脚向前踏步。
叶瑾钿往后一歪,下意识伸出左手想拉住他小臂,又想起什么,右手火速拽住桩头,稳住身形,没撞上他。
然而——
她脑海里却浮出那日光景。
美人夫君一手撑着窗台,一手搭在她腰上,身后宽肩厚实,窄腰劲韧,胸膛滚烫,若有似无的杏花香,随着潮湿雨汽侵占呼吸。
此际不同者,唯物候与体香而已矣。
且,身后辛辣的椒芷香,似乎比从前淡上许多。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丈量丈量那手臂尺寸,却叹息着按捺住这种危险的想法。
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她也不想伤到两人任何一人的心。
再……看看罢。
*
庄园前水后山,越过河流便是大片田地。
他们自田地一侧的乡道而来,下马牵缰绳,免得踩坏农人庄稼。
这片地儿虽然都是皇帝赏赐给张珉,可也有不少农人生怕战乱又起,不想回故乡,在此租种田地过活。
遍野都是包着头巾,弯腰忙除草抓虫的男女。
林间鸡鸣鸟语相应答,偶有犬吠,自俨然疏朗的屋舍,随潺潺流水遥遥传来。
叶瑾钿他们牵马过桥,往后山走。
路过幽深竹林,暗樾层叠,一泓清溪穿行林侧,日光投照,水载舟叶,一地鲜碧色。
穿行其中,只觉分外清凉。
旁有匠人丁丁斫治石碑,金石之音,亦甚悦耳,并不尖锐。
一群采桑采茶的小娘子谈笑着,步履雀跃从对面走来。
他们牵马躲到一边,让出林间小路。
忽地,有人瞧见张珉和扶风,呼啦一下便卷上来,一口一个“大总管”和“右相”,还给他们塞了一把带着冰凉溪水的酱紫桑果。
随行的叶瑾钿也得幸,被塞了满满一大把,还得撩衣摆接着。
小娘子们银铃似的欢笑声,与林间叮叮咚咚流水与金石之音交汇。
特别好听。
她默默往旁边挪。
头一回瞧见碰上“右相”不躲,反倒撞上来的人,倒是有些新奇。
更新奇的是,这群人里,有位小娘子居然认得她,喊了她一声“叶小娘子”。
她循声看过去,对上一张陌生脸庞。
“叶小娘子,是我。”陌生娘子像是知道她失忆的事情,主动解析,“隔壁五郎的前妻,许二娘。”
是她。
叶瑾钿想起来了,但还是不认得人。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会在此地?”
“……”
两人相视一笑。
许二娘掩唇笑答:“我与五郎和离之后,你家夫君替我向右相
说情,让我在此可以安然落脚,有个去处。他说,有人跟他说过,女子本强,遇人不淑并非女子的过错。即便不靠男子,我等亦能靠自己双手存活。”
叶瑾钿下意识转眸看张珉。
见她瞥向右相,许二娘又道:“这庄子的姐妹,大都是右相伸出援手,从各处救回来的小娘子。右相也说,他可征战赶跑虎视眈眈的敌寇,却也无法替我们过活。他只是给我们一个能靠双手,安身立命的机会罢了。”
叶瑾钿眉头一跳。
“不过即便只是这样,我们也很满足了。”许二娘叉手,向她作揖,“此事一直没有机会向先生道谢,便劳叶小娘子代为转达了。”
叶瑾钿收回目光,垂下眼皮子,复又抬起。
她温声答应:“好,此言,一定替二娘子转达夫君。”
许二娘又问她:“叶小娘子与右相来此,乃是……”
“我如今在军器监做匠人,右相所辖之下。”叶瑾钿知道兹事体大,并没有和盘托出,而是顺势扯了个借口,“来这里是要挑一些上好的柘木,做些弓。”
两人又闲聊几句。
扶风臂弯上吊满篮子,总算劝走这群小娘子。
许二娘便也说不再叨扰她办正事,又给她塞了一把桑果后,跟着这群叽叽喳喳,勃勃生机的小娘子离开。
桑果太多,她不得不用蕉叶弯成斗笠形状,借此盛装,解放自己湿漉漉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