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群大娘好心介绍过几位强壮的兵丁,可他们委实良莠不齐,贪图美色者有之,贪图军中补偿赏赐有之,贪图幼女亦有之。
柳三娘干脆宣布自己此生都当寡妇不会再嫁。
孤儿寡母有多苦,叶瑾钿知道。
是以,她事后数了数自己存下的钱,几乎全部拿去给柳三娘置办容身之所。
即便如此,世道还是对女子多有苛刻。
租房被拒绝被骚扰被恐吓,买房被坑骗被哄抬价格,做工被东家觊觎被克扣钱……
她也算不清楚,自己提着棍子帮忙踹坏的门,到底有多少扇。
待事情尘埃落定,已是春日。
那一日,便如同梦中这般,她与阿兄坐在残垣里吃毛豆,望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感叹:“遇人不淑并非女子的过错。女子本强,即便不靠男子,我等亦能靠自己双手存活。”
年少的阿兄当时“嗯”了一声。
他的脑袋微微侧向她,似乎看了她许久。
待她宣泄完一整个冬日的苦闷,便双手合十,对着天地虔诚许愿:“希望三娘从今往后,一切顺遂。”
少年张珉待她睁眼,开口道:“那你呢?”
叶瑾钿疑惑侧首:“嗯?”
梦中少年的沙哑嗓音,在这个瞬间,变得清透温润,十分耳熟。
他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要许?”
“倘若要说什么愿望,那便是——”她沉吟片刻,望着赤羽似的天际飞越的一点枭鹰黑影,大言不惭地道,“希望这天下的权贵,可以给女子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落日在梦中沦陷,过往的对白渐渐模糊。
叶瑾钿没入黑甜睡梦。
*
长夜消散。
清晨有长枝敲窗,催她起身。
叶瑾钿在“唰唰”声中醒来,罕见地对上身旁人一双漆黑湿润的眼眸。
视线尚未扫除朦胧,恢复清明,唇上便是一凉一热,还带着一股清甜的杏花香往唇舌钻。
“娘子。”
张珉趴在枕上,眼眸晶亮地看着她。
一觉醒来,还能趴在旁边,安安静静看她许久,等她醒来。可真好。他如是想。
叶瑾钿捂着眼睛缓上好一阵儿,回顾梦境里两人的对白,许久没有应声。
睡梦中,她似乎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娘子?”张珉的声音变了,一骨碌爬起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头晕吗?痛不痛?还是有些想吐?”
叶瑾钿握住他慌乱无措的手,睁开眼。
张珉低头,凑近,声音放轻缓,生怕听不见她说的话:“娘子,你还好吗?”
“我没事。”叶瑾钿看着他带有潮湿冷气的脸颊,伸手擦掉他鬓边沾惹的水珠,“今日不用去右相府吗?”
张珉摇头:“娘子今日须得去问诊,我先陪你,稍晚再去便是。”
事情他已交代好,晚些过去也无妨。
如今是慢慢收网的时机,他太频频现身反倒容易吓着对方。
“娘子真的没事?”相比之下,他更担心她,“头不晕、不疼、也不想吐?”
叶瑾钿翻身起床穿衣:“我不晕,不疼,也不想吐。”
一连串回应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
——这等微妙的对话,她只在话本子里瞧过,何曾在寻常时候听过。
张珉语气幽幽:“娘子——”
“我不是……”叶瑾钿穿好衣裳回头,对上一只皱眉的白面包子,“噗——不是笑你。”
张珉:“……”
这话委实没有分毫说服力。
不过——
看她脸上笑意一直挂着,他脸上的幽怨倒稳不住了,眉眼慢慢跟着弯了弯,翘了翘。
叶瑾钿转身去梳发,他也跟着,蹲在身后用手指撩她发丝把玩,不知不觉便编了一条松松散散的小辫子。
将辫子挽起来时,恰好撞上铜镜里含笑看他的一双眼。
张珉“唰”一下放开,“腾”地站起,将手背过去。叶瑾钿反手去摸,将小辫子捏出来,抬眸看他。
他垂眼:“娘子,我错了。是我叨扰你了。”
眼尾偏狭长的黑眸,往中间挤了挤,成为一粒圆溜溜、水润润的黑葡萄。
好不可怜。
“……”
叶瑾钿将梳子塞他掌心:“夫君若是不着急,替我梳发如何?”
张珉眉头一松,一抬,如临大敌般接过木梳子:“可我、我不会梳女子发样。”
当年出走,阿妹已学会自己扎发,并不需要他这位长兄代劳。
他还未曾试过,替女子梳发。
“我教你。”
叶瑾钿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肩膀上,坐正,用左边的发示意,让他摆弄右边发丝,跟着她动作。
他细心、聪明,其实学得很快,只是过于小心翼翼,总怕弄疼她而弄散发丝,从头再来。
发髻弄好,他出了一脑门汗。
却也……
奇异地欣喜。
叶瑾钿挽好发,去洗漱。
他便在旁边擦脸,稀罕地看上许久。
他挂起布巾:“娘子,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发髻?”
待他学学,往后得空便能为娘子挽发。
叶瑾钿吐掉嘴里的茶盐,浸湿布巾:“都行,好看便可以。”
张珉干脆想想她平日常挽的发样,推敲她喜好。
叶瑾钿洗完脸,开始清洗布巾,收拾水盆,准备挽篮子去摘菜做朝食。
张珉回神,将她按在灶前:“娘子坐好就行了。”
他抢过篮子放一旁,忙进忙出洗锅放水,摘菜洗菜,揉面切面,从梁上割一块腊肉切好备用。
水开了。
张珉把面顺下去,搅了搅。
他轻咳一声,蹲下:“娘子你再这么看我……唔……”
黑眸的水光颤动,晃了晃。
叶瑾钿亲了一口便收嘴,继
续托腮:“原来,夫君轻易不让人看?”
“也、也不是。”张珉脑子糊了一阵,待反应过来,连忙又辩驳,“但亦、不那么、轻易。”
叶瑾钿笑着看他:“你结巴了。紧张什么?”
张珉眼眸不自觉下垂,落在那被温水浸润过的唇上,眼睫轻轻一颤,弹起,对上桃花眼。
桃花眼里笑意暄暄如春光。
他眸子也跟着一颤,往旁边轻转半圈,复又对上。
咽喉有些痒。
他喉结滚动以缓解,想要贴上去求索,却难免为昨日之事心虚,欲要起身,寻些事情做做,转移那点儿难耐的心痒。
叶瑾钿扣住他后脖颈,仰头,主动加深这个弥漫桃杏茶盐香气的吻。
张珉手上沾有水和面粉,还有些许油腻,不敢触碰她,只能张开双臂,被动沦陷,小心温柔地回应。
没多久,却又在沦陷中渐渐激发本能,紧紧扣住灶台,握拳横臂托住她脖颈,迅猛进攻,鲸吞蚕食。
——犹如饿了三天三夜的雪狼。
什么温文尔雅,润朗和煦,全见了鬼。
只剩下近乎本能的靠近与攫取。
恨不得主动钻进她身体里,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如此,便可不必徘徊,不必担忧,不必恐惧。
叶瑾钿感觉她的唇、她的舌,似乎已被连根叼走,如今种种酥麻感觉,全是残存幻象。
要不是柴禾自灶膛掉落,“啪”一声响,溅起火星,她怕是已经被吞了。
张珉下意识单手抱起她躲开火星,放到旁边长凳上安坐,回头将柴禾重新推入灶膛,扫除火星。
做完这些事情后,理智才稍晚一步回笼,重新压制本能,提醒他,他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他慢慢起身,握紧菜铲,胡乱搅动着犹如他稀乱思绪的汤面。
不管是吻还是抱人的力气,皆非“柔弱书生”所有,他露出的破绽不可谓不大。
娘子那么聪明……
“夫君。”
张珉身体僵直,心跳骤然加剧,像码头上被铁钩一下勾起的木箱,摇摇晃晃,不知落处。
他耳朵也添乱地嗡鸣狂啸。
手中的菜铲,几乎要被他捏成两段。
他根本不敢回头看她。
哪怕只一眼。
第75章 喜欢一个人,便要直接将他……
此际无风息,四周静得可怕。
连小黄都不知影踪,树木更是像死一般干立着。
“甜甜,我……”
“你身上的詹衣歪掉了。”
两人同时开口,一人虚弱,一人温和轻缓。
叶瑾钿捏住詹衣的系带,仰头看他,桃花眼里还泛着潮气。
张珉没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失望、气愤、狂怒……除了雨后桃花般的夭夭灼灼,这双眼睛平静得出乎意料。
“你……”他吞了一口唾沫,“你没有话,想要问我吗?”
叶瑾钿低头将系带收紧,把他身上詹衣拉扯平整:“那你呢?”她抬起眼眸,“你有话想要同我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