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钿这下不敢动了。
张珉见她平静之下透着如临大敌的神情,笑着叹息一声。
“娘子不必如此拘谨,‘分寸’二字,我尚且懂得怎生书。”
这种时候,他绝不会、也不舍得闹她。
叶瑾钿抱起旁边的被子,也不好直说自己并非担心他胡闹,而是担心自己躺着无聊,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她着实很想知道,他脸上的温润一旦裂开,到底会表露出什么容色。
半瘫在床榻上思索此事。
想着想着,一不小心就被困倦牵住鼻子,坠入梦乡中。
张珉感觉到她的呼吸,慢慢变得细缓绵长,便放轻手上动作,揉捏几下后将她的脚轻轻放下。
在叶瑾钿的脑袋滑落前,他下床,往前走几步,伸手把她的脑袋托住,放到自己肩膀上,再去搂她腰背,将人放床上平躺,盖好被子。
他去吹熄蜡烛。
回来躺床上,见她伸手抱住自己右胳膊,他便摸索着,将人圈入怀中,扯过床头单薄的毯子叠了两三叠,让她舒服趴在胸口。
如此,他便能环着她腰肢,替她按捏酸软的手臂。
张珉觉得,自己大概是个潜藏的疯子。
在这个宁静平和的夜晚,他居然又生出一丝‘娘子发现了蹊跷,却什么也没说,是不是因为对他也有一丝丝的感情,所以不忍揭穿’的错觉。
错觉在黑暗中发酵出妄念。
他想,是不是他再多露出一些破绽,娘子也不会追究。
即便是追究,也只是想要打骂他一顿。
她会不会……
在骤然恢复记忆后,也不舍得丢弃他,不舍得不理他。
有些荒诞的念头,一旦萌生便会沸反盈天。
它在脑海里,若万马奔腾,四处乱窜,脚踏声吵得耳膜鼓噪,一下一下又传递至心脏,致使胸腔那拳头大小的玩意儿,热烈地、难耐地突突跳动起来。
他低头嗅闻她发间香气,落下一吻。
寂夜中,一声喟叹幽幽飘散。
*
次日醒来。
看着被自己牢牢压住的美人夫君,叶瑾钿吓了一跳。
她赶紧爬起来,伸手扒开他的寝衣。
张珉胸口一片线条凌乱的红,印痕深浅交叠,光是看着便能想象,她昨夜定是翻来覆去多次压上他胸口。
“你怎么不把我推开?”她抬手抚摸这片痕迹。
指腹从皮肤上轻轻划过,透着几分堪称如梦似幻的温柔怜惜。
张珉眼神虚虚一晃,很快又凝注她发丝散乱的侧脸:“没事,我喜欢这样抱着娘子睡。”
娘子愿意将全身的重量
都交付在他身上,他只觉得安心与欢喜。
叶瑾钿:“……”
她把被子丢进他怀里,抬脚跨过他,下床穿鞋,往绣有大漠落日的屏风后的隔间走去。
张珉下意识将被子往旁边一扬,踩着木屐,快步跟上:“娘子要去哪儿。”
怎么那么匆忙?
叶瑾钿停步,转身。
她无奈,调侃:“夫君跟来作甚,莫不是……想要亲自帮我换月事带?”
换条月事带而已,做什么一副生怕她逃跑的紧张姿态。
他哪来的这等忧患。
张珉迟疑:“若是娘子不介怀,倒也不无不可。”
有些迂腐老古板会以为,癸水是污秽之物;可也有民间传言,癸水至阴,再无阴物可敌,可破一切邪祟。
他们今日便要除“邪祟”,倒是可以借个好意头。
叶瑾钿不说话,只待在原地,安静看他。
张珉与她对视半晌,垂头,转身:“我去收拾床铺。”
……
床铺收拾起来不过片刻。
他披了件外衣,先给小黄丢肉干引开,去庖厨生火烧水,才梳起一头乌黑墨发,绑上雪青发带,又回头穿一身文士袍。
推了推柴火,他才以冷水洗漱醒神。
见娘子还没出来,又跑去问她清早想要吃什么。
月事带弄起来很麻烦,还要备几条带去军器监更换,叶瑾钿还没处理好,隔着屏风道:“想吃甜圆子。”
她现在口味有些古怪,嗜甜。
张珉倒不觉古怪,转头跑去和面捏圆子,又备了些方便吃的干粮。
头一回做圆子,他做出来的形状其实不太圆,个头也过于庞大,就算试着揉了几粒灌桑葚酱的,也于事无补。
他看着娘子大口吃完,总觉得她是好心,不忍让他失望。
看来,什么甜点糕点之类的,他也得抽空学学。
张珉如是想。
*
两人饭毕,提着食盒一起上值。
正值相府府兵交班,有几个人打着哈欠往外走。
叶瑾钿远远瞧见,总觉得他们眼熟,为此多看了两眼。
张珉低头与她细声说话,但是没太注意看,等抬头瞧见她向身后看去的目光,几人已经转过窄巷,没了踪影。
“相府的石榴和槐花,似乎都开得不错。”
叶瑾钿对上他回转的目光,镇定地这么说道。
张珉脱口而出:“娘子想要怎么吃?”
暗卫:“……”
相爷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槐花直接与猪油爆炒,或者用来煎蛋最香。”叶瑾钿想了想那滋味,有些馋。
张珉立即道:“那我向相府借庖厨一用,槐花做好之后,和补汤一起送去军器监。”
暗卫:“……”
他们从前深夜总是读诗霍霍他们,到底读了个什么东西?!
两人走到相府门前。
叶瑾钿接过食盒,与他作别,继续走向军器监。
张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入内就变了脸:“扶风何在。”
扶风从梁上跳下来:“相爷。左相已入宫,落影和玄隼都去盯老司空了,等他一入宫便折返,告知武侯与公孙少将军。”
张珉快步往里走。
“谢狐狸那边,准备得如何?”
他走的是武院这边的路,来去皆如风,正在训练的明卫府兵,只见衣袍翻飞掠过,却没人能看清他影踪。
扶风继续低声说话:“天还没亮,军师就已经带着人马,将印刷禁书的书坊团团围住,保管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除非对方还挖了通往外面的地道。
张珉一脚踏入正堂,转向内室:“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可不行,我们还得放几条漏网之鱼,让他们到春宵楼通风报信。”
否则,他们怎么顺藤摸瓜,再瓮中抓鳖。
他换上文武袍,戴好黄金面具,将佩刀挂上:“听闻户部尚书不愿意拨款修缮渠坝,疏浚河道。走,我们替水监问问缘由去。”
扶风将账本揣进怀里,随他点了两队明卫跟上。
李虎:“??”
这么风风火火的,又是要去干啥?
*
过午。
日光倾斜入户。
尘埃在光里浮游,间或纠缠被染上一圈金光的黑亮发丝,穿梭进出,好不顽皮。
叶瑾钿浸泡在柘木的木屑中,几欲忘乎天地红尘。
——更毋提这小小浮尘。
罗东跑进来:“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做载架,外面出大事了。”
叶瑾钿头也没有抬。
“有右相与武侯在,还有我们马上打天下的陛下镇守。就算是外敌来犯,京城也不可能在短短一日之内陷落。”她不紧不慢问道,“外面就算出大事,又能有什么大事?”
罗东:“……”
她倒是对这个才存活了不到五年的新朝,颇有信心。
“你知道春宵楼吗?”他脸色沉凝,“右相趁左相入宫面圣,前去户部找户部尚书索要账目,势必要弄清楚对方为何,迟迟不肯拨款疏浚河道。
“不想,却抓住一个春宵楼的小管事,查出户部尚书偷偷挪动疏浚河道的款项,转给春宵楼做买卖。
“右相与工部的人,他们将春宵楼围了!!”
叶瑾钿终于抬起脑袋:“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听回来的,为何前后因果如此清晰?”
一般的流言蜚语,不都是似是而非,不知全貌么。
除非——
有人想要旁观者,将此事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乃阿兄之计。
她立即明白过来。
这么说来,八石到十石的弩,便是为此次围剿而准备了。
那这十二石力以上的弩,在他眼里,又是为什么而准备的呢?
罗东也反应过来,激情瞬间退却。
“可是……”他疑惑不解,“在这一百几十年间,朝代频频更迭,春宵楼却始终屹立不倒,与各方权贵多有瓜葛。”
能有此能耐者,唯有百年士族。
罗东对此十分不解:“朝廷还没稳定下来,就想要撬动士族利益,是不是过于天方夜谭?”
说句不好听的话。
真要论家底,朝廷未必能比得上一方百年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