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百几十年里,每个兴起的朝代,有哪一个是不必依赖士族,便可以立朝的?
没有。
当今圣上,亦是关中贵族,除了靠马上功夫,征战四方外,还得拉拢不少关中豪族,才算成事儿。
成事之后立刻倒算账,可是大忌!
“而且这件事情也太险了。”他怎么都没办法明白,操纵这盘棋局的人,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要是真和春宵楼背后士族撕破脸皮,朝廷可不一定能敌得过。可要是这件事情没办好,又定会民怨沸天。”
这岂非两端不讨好。
叶瑾钿刨走疙疙瘩瘩的树皮:“急什么,定下此计的人,必然心中有成算。”
罗东:“……”
他骤然凑近。
叶瑾钿不避不退,口气平淡:“……罗叔,你这是作甚?”
“你这丫头,不对劲儿。”罗东一脸探究看着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底细?”
叶瑾钿失笑:“我一个市井丫头,上哪儿知道朝廷谋划的底细?”
她不过是对某个人太了解。
某人,可从不打毫无准备的仗。
“可你不是……私下管右相叫阿兄么?”罗东小声嘀咕。
叶瑾钿改用细沙磨柘木:“私事儿归私事儿,公事儿归公事儿。就算他是我嫡亲的阿兄,也绝不可能将这等机密的事情,随便说与我听。”
罗叔听传奇话本,听懵了罢。
“笃笃——”
门扇忽然被敲响。
叶瑾钿放眼朝外望去,只见落影扬起灿烂笑意,举起手中食盒。
“嫂夫人,我替先生送汤与槐花。”他偏了偏脑袋,西斜金光渡过他半张讨喜的圆脸,瞧着格外少年气,“顺道,再送你们两则与此相关的市井传言。如何?”
汤与槐花……
他倒是万事不耽搁。
叶瑾钿莞尔一笑:“好呀,入内就坐,详细说说?”
第78章 娘子此举,有些古怪
落影赶时间,
委实没法详说。
他只放下食盒,垂首站在一旁,说:“其一,户部尚书与春宵楼勾结贪墨之事,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不日便要开堂公审;其二,此事由两任司空同审。
“三日之后,我们相爷与老司空将会同堂高坐,给大家一个交代。”
叶瑾钿掐住事情命脉所在。
她一语正中关窍:“此事与老司空何干?”
老司空不是早几年就告老还乡,一心种花养鸟,不再过问朝政么。
落影嘻嘻一笑:“我等愚钝,也不太懂。大概是户部尚书在老司空任位期间,便已与春宵楼勾结贪墨,所以陛下让老司空一同会审,以免有所错漏?”
依稀明白了些什么。
叶瑾钿若有所思,但念头比较模糊,不算特别清晰。
落影将消息与食物带到便离开。
他还有得忙。
叶瑾钿吃着夏槐爆炒的鸡蛋,喝着药膳补汤,决定不多想,过几日看看便知。
她还是安心研究她的载架和中弩为好。
这几日,张珉特别忙碌。
晚上总是不见人影,白天也没踪迹。
可她一觉睡醒,脚边定有还温热的汤婆子,庖厨中的朝食与干粮,也一定周全备好。
就连小黄的水罐狗食,也没落下。
叶瑾钿倒是不知,他一个见了狗就躲着走的人,到底是怎样将此事做得如此稳妥。
三日稍纵即逝。
新老两位司空会审这一日,监正乐呵呵对她和罗东道:“监院决定派你们俩随我去撑场子,听听会审。”
会审之地就在右相府。
平日往来都得放轻脚步的地方,今儿个特别热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府兵看着贴到自己身上的老百姓,都得抬头看看天,瞅瞅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三人没办法从正门入内,被老张头领着走侧门。
叶瑾钿踏进前院,才知道来的不仅有他们军器监的人,还有左相与文武官员若干,分坐左右。
左相杜君则就在斜对面,谢昭明在左相一旁安然就坐。
他没穿官服,一身文士的阔袖长袍,百官又肃然不语,叶瑾钿无法得知他身份,只能根据分布规律推测他隶属工部。
听闻老司空与右相背后屏风,还坐了帝后。
这阵仗不可谓不大。
她从庭院一侧望进前堂,有花木与廊柱遮挡,看得不甚分明,便干脆打量桌椅木料。
因而。
也就错过了张珉不经意投过来的目光。
本朝自立国以来,从未出过这样的大案子。
废除太尉后,初初成立,尚未健全刑狱制度的刑部,连夜翻阅古籍,才硬着头皮敲出一套严谨章程。
张珉与老司空审讯,都得照着这套严谨章程。
扶风在旁执笔,充当令史,将刑讯全程记录下来。
“当——”
铜锣敲响,所有人顿时静默。
刑部官员带着一张纸,站到堂中,先将案情和罪犯的基本情况一通说。
门外哗然,讨论声一浪更比一浪高。
百官却只交换眼神,安静如鸡,并不言语。
叶瑾钿怀疑他们在朝堂上已经吵过,如今得在老百姓面前维持威严,故而装作高深模样,肃静自持。
过了一阵,又是“当”一声响。
等门外的老百姓都安静,刑部的人便陆续将与案件相关的各种证据,一一呈上来,与跪在地上的户部尚书进行对证。
对证与她所想的有所不同。
不管是物证还是人证,揭发了户部尚书的张珉,都得给户部尚书解析的机会。
但是七八样人证物证罗列出来,户部尚书都没有任何反驳,直接了当承认——户部的假账是他做的;河道缺口是他送了便宜木料石料;送到春宵楼的官银也是他派人送去的;春宵楼在外肆意抢夺良家男子女子,拐到春宵楼里不知生死,还杀掠其家人,也是他干的……
听得人格外气愤。
叶瑾钿情绪向来平淡,都忍不住想找几颗烂鸡蛋烂菜叶砸上去。
门外老百姓更是群情汹涌。
户部尚书的干脆利落,让二审的环节都免了,直接当场宣读判决书。
他本人是三日后在菜市场斩首,抄家没产,但祸不及家人,只贬为平民,送回老家,终身不得上京。
不知是错觉还是她多心。
叶瑾钿总觉得,听到判决书之后的户部尚书,似乎松了一口气。
屏风后。
萧旻安抚完老百姓,便让他们安心提前,也令百官尽快归位。
叶瑾钿眉头轻动。
这声音……
略有些耳熟。
监正乐呵呵顺着自己梳理整齐的胡子:“我们也走了。”
他负手转身离去,叶瑾钿和罗东只得跟上。
踏出右相府前,她回眸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对上转头的黄金面具。
叶瑾钿愣了一下。
尔后,对他莞尔一笑。
张珉忽然觉得,门外白光……似乎耀眼得过分了。
*
老司空宅。
“哐啷——”
一只碧青茶瓯撞在吉祥纹石板上,泼出的茶水在日光下炸出一片白,四处迸溅。
鹤发红脸的老司空,用力握着圈椅,脸色透出一点儿铁青。
他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张、子、美。”
*
“叫叫叫。”张珉不耐烦看向外,“叫魂呢?”
会审结束还不散去,在吵嚷什么。
是陛下给他们的活计太轻松了,是么?
一个个真是闲得招恨。
谢昭明展开扇子,往旁边一让;公孙朔横臂抬肘,也侧身往旁边一躲;杜君则一手横腹,一手负后,后撤两步……
露出蹲在地上,揉弄狗头的李无疾。
等等——
张珉脸色一变:“你将我们家小黄弄来作甚!”
李无疾抱起冲他吐舌摇尾的小黄犬,不怀好意一笑。
“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右相,还请右相务、必、如、实、回、答、鄙人。”
张珉:“……你把小黄放下!”
李无疾不放,还抱着狗冲他走过去。
“你先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解析一下,为何玄隼已经找到那老东西窝藏金银财宝的地方,你还要放过他?”
他当时都把事情闹大,惹来街坊四邻。
咋样,白闹了?
“李无疾!你的良心是被我们家狗吃掉了吗?!”张珉跳上长桌,“你忘了是谁将你从……”
小黄听到前半句,当即嗷嗷大叫,似乎在抗议什么。
张珉只得先改口劝狗:“哦,小黄乖,乖乖,我们不吃脏东西。”
李无疾:“……”
这人怎么还没被他娘子打死?!!
“我不管,你居然要放过他,那就真是大石头砸了他太姥爷的坑——气愤(起粪)了!”他跟着踩上长桌,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