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巫师而言,这是一种温和的契约。
以小孩子的身体做这样的大型法阵,魔力的消耗比她预料得超过。
精疲力尽爬到床上睡下时,伊荷如是想道。
但她没睡多久,就被艾略特摇醒了。
伊荷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艾略特俯在她头顶。
他皱着鼻子,脸色似乎受船舱的光有点晦暗,“喂,天亮了,该走了。”
伊荷打了个哈欠,困倦地爬起来穿衣服,摇摇晃晃地爬上爬梯,来到甲板上。
河面周围漂浮着一层浑浊的雾气,周围能见度很低。
女人和岩羊兽人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差不多到时间了。让萨克牧师等一等,芮尔还没醒呢,我去叫她起床…”
“阿姨。”
伊荷走到她腰边,拉了拉她的袖子。
“你醒了啊?”女人回神,“太好了。”
她蹲下身,把伊荷抱起来,对岩羊兽人道,“我先抱她过去,你去叫乔。”
岩羊兽人点点头,沉默地走开了。
伊荷往他的方向看了眼,发现艾略特也跟过去了,感到了一点奇怪。
自从知道到艾略特是亡灵后,这种奇怪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不过,艾略特虽然是亡灵,平时表现得和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没有分别。
伊荷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也没有伤害大家的意图,就把他当成那种附着在船屋附近,无法离开的捣乱灵了。
成为亡灵后,外表只能和刚去世的外表保持一致。
有能幻化出不同外表的亡灵,但在记载里,这些亡灵需要在生前就修习大量黑魔法,同时将灵魂贩卖给更高阶的亡灵巫师。
而艾略特,不太符合这些特征。
乔没有兄弟,和他外表相似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制造那些跟乔争抢父母宠爱的假象,或许也是为了弥补生前的遗憾。
这么想,伊荷就释然了。
她转过脸,把自己挂在女人脖子上。
舱房里,岩羊兽人正在和儿子说话,“出去以后,我们不能在你身边,有什么事不要依赖别人,能自己做的,尽量自己做。”
乔:“我知道了,父亲。”
岩羊兽人起身,牵他出去。
把两个孩子送上萨克牧师驶来的马车,看着马车逐渐远去扬起的尘土,想到今后很难再有机会见面,夫妇俩难得红了眼眶。
女人拍了拍丈夫的肩,“回去吧。”
岩羊兽人点点头,默不吭声地走在妻子身侧。
其实到现在,他仍然不太赞同送乔去王都,但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再想什么都没用了。
还是回去干活吧。
想着想着,岩羊兽人冷不丁撞到了妻子的后背,他停下脚,“怎么了?”
女人语气困惑:“这里,好像不是回船屋的路…”
不是回船屋还是回哪?
岩羊兽人以为妻子是太过伤心了,正要安慰她,话涌到嘴边,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雾气似乎越来越重了。
岩羊兽人鼻翼翕动,嗅到了一股死掉的家畜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形成的腐烂黏腻的腥臭。
这股气味,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的。
岩羊兽人微微低头,在看到脚边翻涌的黑色泥块的刹那
,横瞳微微放大,下意识将妻子护到了身后。
曼桑加仑森林正在视线里不断后退。
驾驶马车的车夫是来自圣殿的低等执事。
收到选送命令后,这些执事会驾驶着被圣殿施加了高阶传送法咒的马车,像信鸽般从圣殿飞往各个乡镇的教堂,和当地牧师、孤儿院院长接洽,定下人选,再载着一个个孩子回到巢穴。
伊荷和乔坐的这辆也不意外。
这名执事,应该就是萨克牧师说的“在审核那边的关系”,马车上路后,他的嘴就能停过。
言谈间,疯狂夸赞自己在圣殿如何受到主教重视,别的执事工作多年都轮不到的差事,他刚入圣殿就接到了。
要是他面对是个成年人,对方还会碍于人情吹捧几句,可惜他车上坐着的是两个从闭塞小镇出来的小孩。
执事吹了会儿牛,发现没人接话,也觉得无聊起来,补充了几项自己的“煊赫”事迹后,就意犹未尽地住了嘴,然后道,“圣使这份工作呢,别看名头不大,权利可大着呢,多少人想跟我抢都抢不着。
要不是看在你们俩是我同学推荐的份上,我都不敢冒险。
到了圣殿,一定要听话,我让你们不要去的地方,就不要去。
不然到时候出了问题,我可不会出来帮你们顶罪,听见了吧?”
说完,他也不指望这俩胆小孩子能应一声,自顾自颂起经了。
马车里,伊荷看了眼微微摇晃的车门,又看向乔。
乔坐在她身侧,两只手扶着她的左边手臂。
女人给他穿了一件咖啡色格子衬衫和一条拿岩羊兽人的裤子改的背带裤,一双镂孔的薄皮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像个优渥的中产家庭出生的小孩。
不过,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乔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在动,朝她的方向转了点脸,“芮尔?”
伊荷回神,“我在,怎么了?”
乔:“没事。”
他咬字有点黏腻,嘴巴张合幅度有点刻意。
伊荷看了他一眼,发现乔的眉头微微拧着,嘴角抿得很紧,刚才她看到以为是舍不得和家人分开在难过,听到这里,想到什么,他凑过去点,“你是不是晕车了?”
乔睫毛微颤:“什么是晕车?”
伊荷拿起他的一只手,摁到他自己的喉咙,“就是这里,有没有想呕吐的感觉?”
乔感受了会儿,明白晕车的意思了,难怪他一直觉得喉咙怪怪的,闻言便道:“有点。”
伊荷:“你等我一下。”
她把乔的另一只手也拿开,走到车门前,打开一道缝,“叔叔,能不能停下车。”
执事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行!圣殿的马车,只要一出发,只会在终点停下。”
只有施加传送法咒的十二世和高阶法阵系巫师知道如何停止,他们这些低等执事只要会执行命令就行。
“可是,乔要吐了。”
“什么?!”
被迫听了一通抱怨后,伊荷得到了一只麻布口袋和两瓶蜂蜜水。
为了让这些孩子能顺利到圣殿,圣殿给执事们提供了充足的食品和路费,因此,就算伊荷不提,执事到点还是会给她的。
回到车厢,她把口袋放到乔的嘴边,“想吐的话,就吐到这里。”
乔摸索了下,发现口袋的材质平滑极了,比他身上这套最得体的衣服还要细致,于是推开了,“现在没有很晕了。”
伊荷:“真的吗?”
乔咽下嘴里因为嘴巴发酸而不断溢出的口水,嗯了声。
伊荷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把布袋拿开,放到一旁,“那好吧,要是你什么时候想吐了,就告诉我。”
听执事的意思,不是他不想停车,而是马车的操控不守他控制,要是吐在车上,就有点麻烦了。
晕车的感觉很不好受。
但因为说了前面的话,乔只能耐心地等待它消退下去。芮尔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变得匀速而轻悄起来,她好像睡着了。但有了上次的经验,他没有碰她的眼皮来确认,只是这么坐着。
车窗外的风声凛冽极了。
像一个巨人扒拉着玻璃,发出了恐吓地咆哮。
乔竖起耳朵,沉浸地听着。
这样做能让他不至于对陌生的人和物感到畏惧。
他知道萨克牧师为什么要送他离开,也知道父母的苦心,甚至明白他们非要捎上芮尔的原因。
即便后面这件事,没人跟他提过。
盲人需要一根拐杖,芮尔被迫成为了他的拐杖。
母亲总说收养芮尔是因为芮尔的父亲是他们家的朋友,但如果他们真这么想,就不会在选送时,让萨克牧师将她的名字一起报上去。
这并不公平。
不过,乔也清楚,如果芮尔拒绝了参加选送——选送是自愿的,她可以拒绝,那么,在他走后,她应该会被送回孤儿院,就像其他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样。
曼桑加仑镇只是一个闭塞的乡下小镇,那里的孤儿院也很寒伧。
一天的口粮只有一小颗水煮土豆、一把豆子和两张面包片,尽管乔没有去过,但萨克牧师告诉过他那里的情景,“这群孩子就像一只只长不大的小老鼠。”
萨克牧师偶尔会带教职人员去孤儿院做义工。
假如芮尔去过那样的生活。
可能不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这一切对她或许并不公平,但他和她其实都没得选。
乔正想得出神,肩头一重。
他愣了愣,往前坐了坐,让芮尔靠得更稳一点,就没动了。
也许是这个坐姿的问题,这样坐以后,乔感觉没那么想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