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托尔不说困,伊荷还没感觉,他这么一说,她也有了点困意。于是点点头,起身道,“晚安,明天见。”
“明天见。”
伊荷点燃炉子,从衣橱里抱了床棉被铺到床上,掸了掸上面的灰,将就着睡下了。
她阖眼得太快,没有听到船舱外响起的落水声。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育,触腕变得越来越光滑了。原本暴露在外的细小器官和吸盘,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收回了皮肤下。它们变得灵活而丰盈,探入河水中,吓跑了一群准备入睡的鱼虾。
赫克托尔将触腕收拢到一处,将自己支在河水中央,他拔出木塞,将药剂均匀地洒到自己的触腕上。
药剂一接触到触腕,就发出了刺耳地滋滋声,宛如烟花即将绽放前发出的声响。
赫克托尔呼吸骤停。
血液回流、心跳加速、皮肤挛缩又延展……
触腕在疯狂甩动着。
漂浮着浮萍和死鱼的河面,散发出一股股酸腐的臭味。
半个小时后,赫克托尔开始下沉了。
这是触腕消失前的征兆。
它们无法提供支撑身体在水中保持平衡的力量。
赫克托尔又等
了会儿,等到它们完全消失,游到岸边,去村里的井边打了个一桶冷水回船上洗澡换衣。
再推开门时,他看起来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和常人没什么分别了。
神谕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什么去拿画像?」
赫克托尔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影响般,拿起放在床头的权杖,心平气和地朝过道走去。
穿过过道、厨房的抽拉门、就是底下的夹层。爬下爬梯前,赫克托尔朝芮尔的方向转了下脸,仔细听了会儿,发现她确实睡得正香,才继续往下爬。
神谕:「……」
神谕本来都有些急了,见到这一幕,反而诡异地安静下来。
今晚,艾略特尝试了无数次接近画像的办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正要尝试第两百零一次,就听到头顶传来了开门声。
第143章 六周目(十八)
艾略特头痛地嘶了声,环顾黑洞洞的夹层,把自己缩进抽拉门后的阴影中。
来人的脚步有些缓慢。
艾略特躲好了有一会儿,对方才爬到爬梯前的台阶,往前就是漂浮在船舱底的积水。
一张轮廓柔和的面孔从幽暗的光影中显现出来。
艾略特警觉地眯起眼。
乔怎么来了?
女亡灵不是说他喝了那锅糊糊吗,难道她撒谎了?
艾略特想着,就看到赫克托尔拄着权杖,朝他藏身的方向走来,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艾略特还是第一时间掩去了身形。
从台阶下走来的少年和他共用一张脸,但艾略特身上,从来不会有这种流转的莹白光华,所经之处污水都自动分流到两侧,等他走过才合到一起,没有一片水滴碰到他的衣摆。
不过,那层光华似乎并不那么干净。
离得近时,能看到莹白中驳杂的魔力点。
艾略特皱了皱鼻子,正想凑近些,就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眼看就要走到他藏身的位置了。
艾略特不由贴紧墙壁,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就在赫克托尔离他只有半米的距离时,就看到对方拄着权杖,笔直地掠过自己,朝前方走去。
艾略特:什么嘛,原来只是抄近路。
赫克托尔抬起手,在舱壁上点了几下,漩涡突然停止了。
与此同时,少年从原地消失,出现在了画布中的悬崖上。
艾略特:……?
不是,凭什么那幅画不攻击他?
它差点把他电成刺猬了!
艾略特几乎以为是因为自己前面尝试过太多次,把它的魔力都耗空了,但赫克托尔进入画布时,上面明明有无数流转的漩涡和滋啦作响的闪电后啊。
艾略特越想越生气,在漩涡静止的瞬间,撑着画像旁的舱壁上也跟着跳了进去。
进入画布的瞬间,他差点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吹飞了。
艾略特攀住最近的树枝,稳住身形,借着呼啸的风声拨开枝丫,往下看了眼。
赫克托尔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拄着权杖,提着画像,一步步朝前走去。
见他没有发觉自己,艾略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画布中的悬崖一直向西面延伸出去。
艾略特像一只猴子般在丛林间跳跃,跟着赫克托尔走出了树林,看到树林后的村落,有些震惊地睁大眼。
倒不是见到了什么可怖的场景,而是这个地方——除了天气不同,分明就是船屋所在的村子嘛。
连路边随处可见的瓶盖位置都没有变化。
艾略特下意识捞了一只瓶盖放进兜里,摸到上面的锯齿,才陡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伪装九岁小孩的艾略特了,又摸出瓶盖丢了出去。
夜里的曼桑加仑乡下的道路两旁,看不到半个人影。
一条黑狗趴在水井旁,发出香甜地鼾响。
艾略特和赫克托尔从它身旁经过时,它的耳尖没有抖动一下。夜风拂过树林时,它往夜空的方向掀了下眼皮,又缓缓合上了。
赫克托尔去的是墓园的方向。
艾略特想到了那个包着裹尸布的高个子的话,怀疑乔收到的,和他母亲收到的,是同一条命令。
可是,他母亲就算了。乔不是都当上圣子了,怎么可能听从那种亡灵的命令?
曼桑加仑墓园位于曼桑加仑森林南面腹地,离船屋所在的村落最近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
六年前闹出过幽灵食人的目击事件后,这座墓园便逐渐衰败下来。近几年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将过世的家人埋在这里了。
赫克托尔走得很快,快得让艾略特有些怀疑他看得见路。赫克托尔走到墓园前,打开缠在门上没有挂锁的锁链,走了进去。
一到夜里,墓园上空就飘满了准备沐浴月光的幽灵。
看到一个陌生人从大门外走来,几只幽灵看得既新鲜又害怕。
新鲜是因为他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自己走进墓园的活人;
害怕则是,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服制不低的牧师袍,后面还跟着脸色怪异的艾略特。
老太太鬼是这座墓园最期待艾略特的幽灵了,见到他出现,还以为养子改变主意了,脸色一喜,连忙要把大儿子推过来,被艾略特叫停了,“安静点。”
老太太鬼愣了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墓园来了个拄着权杖的牧师。
那名牧师没有发现他们,他走到了一尊缺了半边身体的乌卡什妲塑像前,将画像放到塑像的台座下,退开几步,权杖对准画像,嘴里念了什么,权杖顶端的紫色宝石呼地窜起一团紫金色的火苗,刹那间就燃到了画像的一角。
“他在干什么哦?”老太太鬼嘟囔道,看了眼养子,没得到回复,就搂紧了腰边的大儿子,“别过去,小心烧到你。”
小男孩嘬着拇指,傻乎乎地嗯了声。
老太太鬼见状,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
艾略特无语地扫了眼他们,又看向赫克托尔身前逐渐燃烧起来的油画。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但又说不出来。就这么烧了,那个发布命令的裹尸布也不出来闹?
一阵夜风吹过树林。
艾略特突然清醒过来了:他们现在还在画像里,赫克托尔把画像烧了,待会儿怎么出去?
***
火焰被狂风刮得愈来愈大。
神谕仿佛解决了一桩纠缠了她许久的大事,在他的脑海兴高采烈道,「就是这样,烧掉它!就像它从来不存在过那样!」
赫克托尔站在汹汹燃烧的油画前,面庞被火光映照得明亮
,乳白色的睫毛似乎沾染了火星般,显现出橙红的光泽,连带着散落在颊边,随风舞动的长发,也仿佛镀上了淡淡的金光。
他语气淡淡,“天主,这就是您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我不是告诉你,要驯服你另一个形态的身体吗?当你无论如何也驯服不了的时候,就可以采用这种办法。」
“除掉它?”
「这怎么能叫除掉呢,」神谕的心情舒畅极了,她还有心思跟他解释,「这叫剔除腐肉。你知道老鹰吗?」
被无数漩涡和黄金保护着的油画很难烧,赫克托尔一面不断往里注入火力,一面微微颔首。
「老鹰到了一定年纪,喙就磨损得不能用了。」
「如果你是一只老鹰,为了活下去,这时候就要在悬崖上找个窝,储藏好足够的食物,然后一遍遍将喙撞向岩壁,直到喙完全脱落,你才可以躲进窝里,用准备好的食物熬几个月,等你新的喙长出来。到那一天,你就能继续活下去了。」
神谕说,「我现在就是这样,我需要新的喙。」
“可是,”赫克托尔好像无法理解,“一幅画怎么会成为您的腐肉?它没有长在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