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九周目(二)
“你在跟我谈条件?”
良久的沉默后,艾德里安开口。
*
勒普独自坐在警备总处大厅的布面长椅上,喝大厅提供的免费咖啡。
咖啡的味道像烟灰水,他喝了两口就嫌弃地放下了。
警备总处的处长和第一军团没有利益往来,态度也谈不上热络。听说他们要带个人过来审讯,装模作样盘问了很久,才肯勉强让出一间审讯室,并要求军团其他人都回去。
“先说好,要出了什么事,跟我们可没有一点关系。”
“放心。”
话是这么说,但看处长烦躁又不快的脸,就知道她完全不信。
只是有托库戈大公的关系在,不再继续追问。
勒普有点不爽。
真是的。
再怎么样,他们第一军团,也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强盗吧。
至于用那种他们要做什么坏事的眼神上下扫量吗?
想到这里,勒普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
快四小时了,审讯还没结束吗?
那个女生看上去柔柔弱弱,应该也不是那种扛得住压力的类型吧。
何况面对的还是……
勒普想到这四小时里对方有可能遭遇的审讯手段,不由打了个寒噤。
勒普在军校时横扫各项榜首,出任务时也战绩也不低,刚考进第一军团时,傲慢极了,再加上年纪轻,目空一切到以为所有人都不如自己。
前辈呢,只是入伍时间比他长,后辈呢,就更不用说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即使见到那个被誉为晋升速度无人能够匹及,战绩堪比托库戈大公昔日的蛛族少校也不以为意。
由于巫师的兴起,近百年的战役不再像过去那样单纯依赖火药和枪炮。那个人之所以那么威风,只是因为姓氏而已。谁不知道在中央国,“雷哲肯”三个字就意味着在军中地位呢。
但入队不到一个月,勒普就服气了。
那种训练方式,除了怪物和变态,根本没办法存活下来。
饶是如此,勒普还是坚持报道。
结课那天,他收到了升职调令
——所有新兵里,只有他,勒普蒙,撑完了全部训练课。
激动的同时,原本因为魔鬼训练产生怨恨也消减下来。
那之后,他收起傲慢,老老实实跟着那个被自己视为怪物的人努力学习,慢慢走到情报部的核心。
原本因为“雷哲肯”这个姓氏而滋生的嫉妒,在看着那个人为大公府奔波而一无所获后,变成了淡淡地不平。
身为秘书的范波女士的儿子,居然都需要那个人亲自出面吗?
勒普朝走廊尽头看去。
大厅里人已经不多了。
几个市民趴在接待处柜台前,面红耳赤地争论什么,轮值的警员坐在后面,一面点头一面记录,勒普等得哈欠连天。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少校好像没有审讯女兵的经验。
可能因为这个关系,拖了比较久吧。
时针快走到八时,审讯室的门开了。
一名着深蓝军服的高瘦男人从里面出来。
勒普连忙起身,正要上前,就见他的上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等屋里的那名女生也出来后,才关上门,叫住一名警员带她去办公区。
警备总处的办公区和接待处隔了一层矮墙,也是半开放式的,整个过程没有遮掩。
少校站在女生旁边,敞开的军服外套下,衬衫下摆明显的凌乱。女生的颈后一道很深的红痕,像被用力鞭打过。
警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身旁的少校,低头解开手铐,填了回执递去,然后将警备总处代为保管的私人物品还给他们。
勒普目光悚然。
这是做了什么?!
*
现在的状况比来时还要混乱。
起码伊荷这么觉得。
她拉紧了挎包的搭扣,不断投向骑在前方那头灰毛黑尾的军马上的男人投去一瞥。
夜晚的街道两侧,飞蛾围着汽油灯盘旋,光线幽暗,像漂浮在半空的幻梦。
头颈修长,宽肩窄腰的男人,拥有套在挺括军服下依旧舒展得仿佛成衣店人台的比例,即使此刻肩背微收,身形还是过于优越。
然而,这不是成衣店的那种供人挑选服饰的礼服人台,而是警觉得像树叶落下就会荡开涟漪的危险水面,谁也不知道水面底下藏着哪种不具名的危险。
所以她每次都没看太久。
就算这样,因为间隔不远,还是被那个叫勒普的军士注意到了。
曼瑙的军港建在玛尼拉法街的边缘,离警备总处隔着几条街区,艾德里安让人牵了三匹马过来。
伊荷不会骑——骑马是一项专属于富人的奢侈运动——于是就变成艾德里安骑在前面,勒普和她并行,帮忙牵她坐的那匹马的缰绳。
现在,勒普正皱着眉,脸色纳闷地在他们中间逡巡。
伊荷假装没察觉。
她知道对方现在一定满腹疑惑,但她不打算为他解答。
在她说完那番话,就是那句“海军没有资格审讯自己”以后,发生了一件事。
“你在跟我谈条件?”
在她说完不久,艾德里安道。
“柯兰尼小姐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好像没有随着岁年龄增长得到任何进步。”
艾德里安直起身。
他咬住一只手套的指尖,下颌上抬,从它从自己的左手扯了下来,接着,那只青筋微突,仿佛皮肤很薄的左手拍拍她的脸。
他的掌心粗糙得像砂纸。
伊荷下意识往边上躲。
“我还没对女士这么做过。”声音像从阴影里发出来,“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
伊荷:“……”
她想她当时一定愚钝得可笑,就像一只能够自己跳出枯井却坚信等待王子拯救而苦等多年的青蛙那样,不明白哪个步骤出了问题。
在艾德里安用那只青筋微突的左手摸向腰后那捆马鞭的同时,许久不曾擅自冒头的水属魔法化出匕首,速度迅疾地刺穿了他军服第四颗纽扣旁的左肋下腹——它应该想刺他左手手腕,但他去摸马鞭了。
没有资格审讯的军士,成了受害者;抗议审讯程序不符合流程的自己,有了被警备拘留的实时罪证。
立场就在这一刻逆转了。
艾德里安没有像被偷袭的人那样面露惊愕,也没有动怒的征兆,只是当着她的面,脱掉外套,解开衬衫扣,扯出下摆,看了眼自己腹部向刀口两侧卷开的皮肉。
他的皮肤呈小麦色,像脱过毛,细腻而肌理分明,水刀刺穿的,是接近腹直肌的左上腹腔。
艾德里安像对待菜板上的死鱼那样,粗暴翻拣自己受伤的部位,“看来柯兰尼小姐在图兰塔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可以帮你治疗。”
伊荷道。
她看了眼他的腰,余光瞥向紧闭的门。
如果艾德里安现在出门叫人,她可以阻止,但那样一来,罪名就会像滚雪球那样越来越大,尽管它的出头不是自己指使。
她希望他不要那么做。
但对方显然不是那种善解人意的对象。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
伊荷不可能告诉他派伯在哪,那样这辈子恐怕都要陷在官司和牢狱里了。
“失血过多会休克。”她看了眼他还在流血的伤口,重复一遍,“我可以帮你。”
艾德里安扣上扣子。
他重新拿起了马鞭,一点淡紫的荧光顺着鞭柄延伸到发出唰声地鞭梢,“前面是我失误,忘了柯兰尼小姐不是帕诺诊所的副护士长。”
“我们重新来过。”
脚步声逐渐逼近。
伊荷的心神几乎都要被那阵淡紫的魔光攥住了,几乎挪不开去。
该死,快想点什么。
一定有可以阻止这个疯子的东西。
越着急,脑子越像塞满了碎屑的垃圾桶,什么都翻不出来。
到底是什么。
就在魔光顺着马鞭即将落下时,她总算想到了。
“梅科!”
马鞭挥过来。
“梅科雷哲肯感染的不是黑骨瘤虫!”
鞭风擦过她的颊边。
“他感染的是粉骨瘤虫,所以诊所和军队的黑骨瘤虫的抑制剂都对他无效。”
鼻尖嗅到了魔光凛冽的气味。
“他还没死,你欺骗了所有人,艾德里安先生!”
铮一声。
马鞭撞到了铁椅扶手上。
骤转方向的后座力震得铁椅回响,伊荷往后躲了下,颈后立刻多了条红痕。
她惊魂未定地转过头,一口气憋在胸口,还没喘出来,男人就到了面前。
“别看了。”
勒普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伊荷回神,看到年轻军官脸色有些复杂又有点同情地说,“就算你们在审讯室发生了什么,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所以死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