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轻松,又是花言巧语起来,上官栩便知自己刚才想多了。
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有哪里会有什么可怜之处呢?
她复而冷声道:“徐御史才高识远,这段日子以身入局,又受了那么多的苦,我自然不能辜负了徐御史。”
听到“辜负”二字,徐卿安袖中的手慢慢攒紧,然脸上的笑意却愈盛,但也愈发僵硬。
而上官栩继续道:“至于你刚才说的……其实徐御史这样的才士,能选择为我谋事,也是我的幸事,我又怎么舍得杀你呢?”
“起来吧,地上凉,徐御史也跪得够久了。”她莞尔露出一笑,然笑意似冬日的阳光,没有温度。
徐卿安便谢恩起身。
“能得娘娘此言,臣不胜……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徐卿安突然剧烈地咳起来,瞬间满脸涨红,骇得上官栩一跳。
然他还没完,他似失了力气,身形一个不稳,陡然半跪下去,随之而来的便是“噗嗤”一声,一口鲜血被喷在地上,脸色由红转白。
“你怎么了?!”上官栩离开座位,半蹲到他身旁扶住他,“你……”
一切毫无征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徐卿安连跪地的力气都没有,脚下一松,跌靠在了上官栩中的怀中。
咳嗽之后他开始大口喘气,感觉他的一切动作都变得吃力:“药……药!”
“在哪儿?”人命关天,上官栩也顾不上他失仪了。
徐卿安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书案后的物架:“那个匣子……药瓶在那个匣子里!”
上官栩将他扶到坐榻旁倚着,起身去到他所指的地方寻药。
然而她打开时才发现里面不止一个药瓶。
“是哪个颜色的?”
其中有两个瓷瓶,一个净白瓶,稍大些,瓶口由瓶盖盖之,一个朱红瓶,瓶口是用瓶塞塞住的。
“红色、红色的那个……”徐卿安痛苦地回答。
上官栩取了药瓶回来:“几粒?”
徐卿安喉中挤出一个“一”字。
她当着徐卿安的面将药丸倒出来帮他服下,又为他取了茶水。
终于,过了一会儿,徐卿安的呼吸慢慢缓了下来。
虽然他脸上血色依旧惨白,但神情看起来已没刚才那般痛苦。
上官栩松口气。
而怀中的人撑着起身,在她面前转变为跪姿,俯首道:“臣……谢娘娘救命之恩。”
上官栩蹙眉看他,见他唇上还挂着几抹红:“你此前只说你身子不好,我竟没想到如此严重,那你还……”
还不惜以身入局,去牢里受那样的罪。
她问:“你此番反应是否与前几日你入狱有关?”
徐卿安微微颔首,勉强回笑道:“既是想要争得什么,就总得付出什么,有得有舍,也是常事。不过这其实也怪臣一时马虎,入狱前忘了把药带在身上,又心想着几日不吃药没什么大碍,便也一直没有提及,谁知,是臣高估自己了。”
狱中寒湿,本就不适合人居住,期间还要受刑,寻常人都难免不堪重负,身子骨差的人更是雪上加霜了。
然而这些话上官栩终是没说出来。
“那你之后可能安好?”
“免不了需要调养一阵子。”
上官栩沉默。
徐卿安悄悄看过去,见她脸上似乎除对刚才他的反应还没完全回过神外,并没有任何关切的神情浮现。
恍惚间又忆起了以往一起玩乐的日子……
他不禁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今日让娘娘看笑话了。”
上官栩回看向他:“不用再说这些话,你当下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御史台的事就先别去操心了。”
徐卿安轻轻地“嗯”。
上官栩道:“时辰不早了,我不能在外耽误太久,你好生歇着。”
“臣送娘娘。”徐卿安挣扎着要起身。
上官栩轻按住他:“何必逞强,徐御史是聪明人,理应知道力气该用到哪些地方。”
徐卿安歉声:“娘娘说得极是。”
上官栩再看他几眼,终是起身,沿着她来时的路离开。
可本该在屋中的休息人并没有听她的劝。
拐角的廊柱边,徐卿安手撑着,无声地望着她的背影,眼眶猩红带泪。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脑中的声音重复不停,和他的执念不停抗争。
对啊,你
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
呼吸愈发不稳,身姿轻晃。
又是一阵呛心的咳嗽。
他恍惚着,更痛苦着,连从院外慌忙奔来的荀阳向他说的话都像世间其他的杂音一般,过耳即忘——
“你几日不吃药就是为了今日在她面前吐血?你狱中一趟本就不易,才养好的身子……”
声音戛然而止,荀阳把着他的脉,面露震愕:“你刚才吃的什么?吃的什么!那不是缓毒丹!你疯了?!”
荀阳歇斯底里,声音终是被捕捉。
“噗……”
伴随着一声闷闷地噗吐声,一汪鲜血从徐卿安嘴中泻出。
他无力地向后仰倒,头望着廊顶。
双目失神,脑中仍是重复着:
你怎么舍得……
第16章
安和七年,庄帝立六皇子景知为太子,授宰相上官适太子太傅衔,以老师之名辅佐太子。
庄帝晚年时身体不好,在培养太子的许多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为宰相的上官适也是事务繁多,难常抽身去东宫讲学,庄帝与上官适是少时好友,更是对其多加信任,他欲教太子尊师重道,便让太子常去上官府中执经问难。
而年幼的周景知好学好问,每每去时都要呆上好几个时辰,直到所有问题完全得到解惑才肯离去,上官府便也为他置了间书房。
那日,他向上官适请教了昨夜他于东宫中自学时所留下的疑问,而后他就独自在书房中开始对当日所问进行查漏补缺。
日光熹微,暖光洒入房内,少年端坐在书案前,捧卷细读,他年纪不大,然举手投足间皆是隽秀文雅,锦衣金冠,风姿特秀,如玉如竹。
一位少女在门口悄悄探出头,望向了屋内。
察觉到门口光影的变动,周景知抬起脸,见女郎美好,眼波灵动,正望着他。
“你就是太子殿下么?”见屋中的人望来,小娘子开了口,虽声音娇嫩,但并不怯懦,目光中更多的亦是好奇。
周景知抿唇,轻轻点头,亲和道:“你是阿栩妹妹么?”
不过六岁的上官栩歪了歪头,闻言有些意外:“太子殿下见过我?”
周景知微笑地摇摇头:“听人说过,老师家中有一儿一女,而前几日和大郎君研学时,他也曾提到了阿栩妹妹,想来便猜了猜。”
说着他又笑了笑,很是知礼温润的:“只是没想到,我来这几日,今日才得与阿栩妹妹相见。”
他的声音很温柔,也有许多人叫她阿栩妹妹,可是那种感觉,他带来的似乎与他们的都不太一样。
上官栩咬唇,眼珠思忖地转了一圈道:“前几日我和阿娘去净明寺了,今日才回的家。”
尽管眼前的这位太子殿下看起来很温柔,但是却不知道他真实秉性如何,上官栩便觉得她还是应该先解释一下她前几日没有来拜见他的原因,否则若他以为她是刻意怠慢他,对他不敬,恐会连累到家里。
“哦……”周景知认真地点点头,他其实并没有想到过她担心的那个问题,不过是礼貌地做了回应。
而比起她想的,他现下考虑更多的,是见女郎还歪着身子探头看他,期间交谈时也不变动作,便担心她是否会因这样的姿势而感到不适,进而关切道:“阿栩妹妹这样站着可是不便?不如进屋坐会儿,一起看会儿书?”
……上官栩转身走了。
她不想看书,她才回府中,她想趁课业没来之前先去玩个够。
所以那话之后,她离开得干脆。
而房中,徒留座上少年持着书卷错愕惘然,不知刚才是哪里说错了话。
……
十余个春秋一晃而过,每每忆起初见时光,上官栩唇角都不禁挂上笑意,然而那一瞬之后又是无比的遗憾——
斯人已去,故地难游。
早知如此,当初何不应他的话,留下与他一起看看书?哪怕其间静谧无声,可能相伴着也总是好的。
上官栩鼻尖酸楚,眼前又起了雾。
青禾领了太医进来,人影攒动,上官栩收回了心绪。
上官栩身侧的小几上放了一个小盘,其中间盛了一个似药丸的东西——
这是之前她在帮徐卿安拿药瓶时,背着他倒出来的。
其实另一个瓶子里的药物她本也想带走一点,然而她打开时却发现里面是用于外敷的药膏,这才回想起那应是当时上元夜落水她扇了他一巴掌之后让青禾送给他的去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