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瞧着他似乎很为难,便放下手:“算了,等会吧。”
待蒋臣出去,宋轲也按摩完毕,将付雪床前格挡的床帘放下,端起托盘走了出去。
病房内变得很安静,许诺呆坐片刻,望向不远处的卫生间。
可能是刚苏醒时爬天窗的动作太大,现下这双腿格外无力,但她又有些急,好在卫生间就在病房里,离床不过几步路。
她按了按自己的大腿,暗自使劲,过了一会,在不懈努力下终于成功将双腿从床上挪至床下。
许诺光脚踩在地上,扶着病床缓缓起身。这花费了很多力气,站起的一瞬甚至有些头晕,但还是稳住了。
“先走一步。”她自顾自地说,然后腿一软,猛然朝前迈了两步撞上餐桌,桌上的陶瓷茶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门外随同她突如其来的动静同步发出一声响动。
许诺的视线转向门外。
“有人吗?”她问。
一片安静。
“好吧,没有人。”许诺说。
她瞧着自己发着抖快支撑不住的双腿,忽而低头笑了笑,旋即松开扶着餐桌的手,避开任何能扶的东西,直直朝卫生间大步走去。失了力的腿压根就走不出几步,一阵丁零当啷的碰撞声中,她赌气似地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向后摔去。
而后,摔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有人稳稳地接住了她。鼻尖传来一股熟悉的淡淡洗衣液清香,许诺睁开眼,便见卫言一身黑风衣,眉眼低垂,微抿着唇,克制地搂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甚至背离在身后,将她扶正后便转身要出去。
“等等。”许诺拽住他衣角,没有使多大力,但仍叫他停下了。
“我要上厕所,抱我去,”她小声说,带了点撒娇意味,“如果你不帮我,这里就没人了。”
卫言不发一语,却转过身朝她走来。许诺张开双臂搂在他脖子上,被稳稳抱起,头埋进他颈窝:“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得不到回答,她就一直说:“为什么给我煮面却不自己送来,还麻烦别人?”
“为什么偷偷听我的动静?不是不想理我吗?”
“给我按摩的是你,这也不想我知道?”
到了卫生间门口,许诺双臂紧抱,无赖道:“你不说话,我就不下来,你别想走。”
卫言仰着头,看向被抱在怀里噘着嘴嘟嘟囔囔的少女。她表面理直气壮,声声质问,实际耳朵尖儿通红,说着说着还小声下去,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他。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面。女孩圆润的眸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水色,小巧的鼻因不确定他的反应而微动,嫣红的唇声声颤抖,最后,连瓷白的脸都飞上一抹红霞。
少女的羞赧引人沉溺,胜过一切春色,而这抹卓然绽放的春色属于卫言,那个她强大、温柔、开朗的“学长”。
不属于“弟弟”戚骞。
从不可能属于戚骞。
第20章 魔女
“醒醒,快醒醒!”
“你按住他,我来做心肺复苏。”
“是这样按的吗?怎么不醒啊!”
溺水的窒息感还未散去,胸腔憋闷难以呼吸,戚骞紧闭的眼皮挣扎颤动,忽而猛地大喘一声,惊恐地睁开眼。
“醒了,太好了,我们居然救活了一个人!”
“又是功德一件呀,桀桀桀桀桀……”
胸腔报复性地吸进大量新鲜空气,视网膜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一片尖锐混乱的耳鸣中,他瞧见了趴伏于身前探头探脑的小女孩。
女孩不过八九岁年纪,头顶胡乱扎了个小揪揪,小脸白净可爱,眨着一双圆润懵懂的黑眸盯着他,有些婴儿肥的双颊还在嚼着什么东西。
她盯了他许久,忽而含糊说道:“哇,你睁开眼真好看。”
戚骞咳嗽一声,挣扎着要起身。
女孩吐出嘴里的草叶子,招呼身后的小伙伴扶他,戚骞这才发现她们都穿着一身干净破旧的棉麻布衣,不远处还有只缺了角的塑料桶,里头装满了废弃的瓶瓶罐罐。
他坐起身,听见身旁的水声,不自觉抖了抖。
女孩为他拍拍背,安抚道:“没事的,你已经被我们救上来了,家里人在附近吗?怎么会独自一人掉进飞老头的池塘里?”
这竟是池塘么?他鼓起勇气朝旁看去,只见夕阳下,方才还让他绝望赴死的汹涌水域,居然只是一片十几米的池塘,此时池水平静,波光粼粼,一片安详之意。
而此时距离他被池水包裹、绝望挣扎、放弃求生,不过十几分钟。
戚骞恍惚望向天空,油然生出一股重获新生的迷茫。
女孩蹲下身,捏捏他的小胳膊,将他拉回现实:“你看起来好瘦啊,是不是很久没吃饭了,嗯……不会是新成员吧?”
她与身旁伙伴对视一眼,伙伴道:“得,还以为能有一顿饱饭了,没想到又多个一起要饭的。”
女孩乐观道:“人多力量大,我们又添一员猛将。”
伙伴转身抱起缺角的塑料桶:“你带他去吃点吧,不准动用我们的共同金库,我要继续捡垃圾了。”
伙伴渐行渐远,女孩叹口气,从袋里摸出一块硬币,朝他道:“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谢谢,不用了。”戚骞说。
他没什么能偿还她的,甚至那些追击他的人大概率还没走远,必须马上离开,不能牵扯到她。
他吃力爬起,挣开扶来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女孩没有跟上来。
是了,他这幅样子,浑身湿漉漉、全是伤和破溃,一瘸一拐连路都走不好,便是拾荒也不会需要。
那些追击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一路北上,没日没夜地逃了几个月,抓他的人仍是前仆后继、死了一批又一批就非要活捉。
戚骞暗绿的眼中泛起层层黑潮般的雾气。
不会再回去了——那些在培养液里恐惧无望的日子,数不清的电击和植入身体的异物,针剂推进后全身撕裂又缝合的痛,胸腔被挤压着吐出一管又一管血和不明液体……他宁愿死,宁愿跳回池塘溺毙,也不会再回到永无天日的密封罐中。
他疲惫地走着,身体渐渐沉重,一步一停顿,最终,脑中眩晕,摔倒在地。
不远不近的地方,有脚步声赶来。他的视线重新变得模糊,意识晃动,短暂的前几年人生开始走马灯般闪现。可他不愿回忆过去的痛苦往事,大脑在贫瘠的记忆里搜寻,发现能称之上温暖的,竟只有方才夕阳下女孩暖茸的脸。
她托着腮睁大圆润的眸,懵懵懂懂,像是朝雨后草地啃食新叶的小兔。小兔痴迷于他的暗绿瞳孔,惊叹道:“哇,你睁开眼真好看。”
嗓音温和柔软,来自不属于他的人间。
戚骞一直都明白,暗疮遍布的自己并不属于人间。他没有人生与过往,短暂从黑暗中逃离才有幸窥见这茫茫人间的微光,而现在,他即将带着这抹仅有的温暖再次坠入新的地狱。
死前的最后几秒,他缓缓阖上眼,恍惚间,好像看见一只矮矮的天使披着白纱踏进光里,向他而来。
…
再苏醒是傍晚,口中湿润发苦,好像喝进什么补足能量的东西,身体终于有了力气。
这是戚骞第二次“重生”,他发现自己横躺在地上,背后铺了一层白纱,前方女孩正吃力地拖拽白纱尾,将他一点点挪走。
他不算重,但脆弱的白纱还是发出可疑的刺啦声,待他坐起来后,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哀鸣断成两截。
女孩没收住力,朝前趔趄扑倒,不顾疼痛地爬起身,发现整片纱断成了两截,眼里闪过失落。
可面对戚骞,她又勉强抬起笑意:“你醒啦?刚给你喂了点葛咪捡的叫什么……营养剂的东西,你看起来好多了。”
戚骞默默起身,将两片白纱拾起,在手中慢慢攥成一团,包裹进手心。
他双手合十,在女孩看不见的掌中,浅淡的黑雾渐渐弥漫,渗入白纱断裂的缝隙中化为丝线凝结。
丝线还未补完,他又一瞬头晕,差点站不住,却还是坚持将一切做完,在剧烈的头晕和脱力中将白纱展开,交到女孩手中。
“哇,恢复了!好厉害,怎么做到的?”
戚骞摇摇头,他实在累极了。追击的人久久不来,看来终于跟丢了一次,可以休息片刻。
女孩将白纱小心收起,陪同他席地而坐,笑眯眯道:“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我叫许诺,你叫什么?”
戚骞不觉得她们是交换名字的关系,即便她刚才救了他两次,何况…不知道名字或许对她更好。
他不说话,女孩便一直笑眯眯地看他,好像他不说出来,就会一直这样相对着天荒地老。
他终于在女孩第五遍细致描摹他面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轻声道:“……戚骞。”
“七千?一千两千三千?”
“戚骞。”
“七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