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想吃南疆的味道,都会让她烧一桌。”
姬阳没说话,拿起筷子,随手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
一入口,味道竟意外地合他胃口,酱香浓郁,带着些微的酸辣,又不失温润。
姜辞其实不知道他今晚会进来用膳,但她叮嘱晚娘,不要做凉州菜。
她知道,那三年为质的日子,估摸着他吃过的,多半都是凉州的冷饭冷汤,世上哪有人愿意一再回味自己的屈辱。
屋内静得只剩下翻书声与偶尔的碗筷碰响。
他默默吃了几口饭,最终还是放下筷子,靠坐在软垫上,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莫测。
姬阳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语气不高:“我要洗漱更衣。”
姜辞伏案而坐,指间正拈着一页纸角,闻言似未听见,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屋内静了片刻,姬阳迈步上前,站在她案前,居高临下,手掌撑在书案一角,声音低了几分,却透着隐隐压迫:“我说——我要洗漱、更衣。”
这一回,姜辞才慢悠悠抬眸,看了他一眼,语调懒散:
“哦。”
一字而已,既无回避,也无回应。
她垂眸复又低头,将那一页纸翻过,仿佛他这句话,只是窗外夜风吹过,微响无痕。
姬阳眉峰微蹙,目光如锋,却终究未说什么。
他伸手松开衣带,玄衣落地,里衣随之而褪,只留薄衫在身,屋内微微晃动的烛光,将他肩背线条投映在地,冷峻如刻。
他再言一声,语气比方才更缓,却更冷:“我要洗漱。”
姜辞依旧目不斜视,连翻书的动作都不带顿一下,语气轻得几乎要随风飘走:
“我听到了。”
“你说了三遍。”
只抬手往桌旁一指:
“浴桶在那里。”
姬阳神色一顿,盯着她片刻,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冷哼一声,转身走到屏风之后。
片刻后,薄衫也落地。
洗罢身后,姬阳站在屏风后略一皱眉,屋内竟无人替他备衣。
他原本还想出声唤人,但透过薄薄的屏风望着那正伏案看书的姜辞,薄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目光一扫,只见屏风边钩上悬着一方素白浴巾,绣着淡梅,分明是女子所用。
他沉了片刻,冷着脸走上前,手一伸,将那条浴巾拎了下来,简简单单地裹在身上,从肩到膝,束得死紧,活像个不太灵活的白粽子。
他刚一走出屏风,正好撞上姜辞合上书页抬头。
那一眼,她看得清清楚楚,姬阳那张冷峻俊脸沉得如深潭,目光一扫,冷声道:“不许笑。”
姜辞抿唇不语,眼底却带着明显的忍笑余光。
姬阳眯了眯眼,语气低沉地补上一句:“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那语气,不似玩笑,姜辞眨了眨眼,认真地点点头。
姬阳冷哼一声,走到床榻旁边,一边拎起被子,一边随手把枕头往里推了推。
“我睡床,你去睡地上。”
第7章
姜辞并未争辩,只低头应下,她在梳妆台前静静解了发髻,乌发披落,衬得肩颈纤细。
随后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床薄被,铺在床榻一侧的地毯上,动作轻缓,不惊不扰。
姬阳背对着她,已躺上榻,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姿态僵硬,像是在防着什么。
姜辞瞥了他一眼,未语,只熄了最后一盏灯,也躺了下去。
夜深,万籁俱静,两人皆背对而卧,像是两尊沉默的石像,各守一隅。
姜辞却始终难以入眠,她侧身蜷缩,望着不远处的书案发呆。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紫川城的春雨、父亲的眉眼,还有谢归璟少年时追着她跑过竹林的模样。
那些,像一层旧梦,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榻上传来一阵细微的低语。
她一怔,坐起身来,侧耳倾听。
姬阳眉头紧皱,面色苍白,神情痛苦,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喃着什么。
姜辞起身
靠近,才听清他一遍遍念着:“好冷……好冷……”
她以为他是夜寒侵体,便转身又从柜中取了另一床被子,悄然替他盖上。
可即便被子加了,他依旧喃喃重复那两个字,声音里带着颤意,指节紧扣着被角,像是怕有人将他拖入深渊。
烛影未灭,姜辞看得分明,一滴泪,从姬阳眼角悄然滑落,没入枕褥。
她微怔。
那不是怕冷,那是怕……
是他梦回为质三年的旧日噩梦。
她忽然明白了,此刻横在他们之间的,根本不是两人曾经对立,而是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抹去的伤。
她蹲下身,趴在榻前,隔着锦被轻轻覆上他的胸口,掌心一点一点抚过,像在替他拨开深埋的寒意。
她轻声念着:“不冷了……不冷了……”
“你已经回家了。”
声音温柔,几不可闻,像是一缕风,又像一线春水。
她一遍又一遍,耐心念着,声音越来越低,却越发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姬阳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脸色恢复平静,呼吸也渐渐均匀。
姜辞松了口气,轻轻收回手,回到自己的铺上,再未出声。
姬阳他的心披着甲,却全是伤。
她闭上眼,只觉得一阵心疼。
翌日天微亮,灰白晨光透过窗纸洒入室内。
姬阳睁开眼,神色仍带着几分疲意。翻身坐起时,他才发现身上多出了一层薄被,颜色与原本不同,边角隐隐还带着女子的香气。
他眉头轻蹙,低头朝地上一看,姜辞蜷缩在一旁的小褥上,侧身而卧,发丝散落,神情安静,竟还睡得沉。
姬阳不悦地撇了撇嘴,将那床被子一把扯下,抖开,顺手丢回她身上,语气虽未出口,动作却透出几分不耐。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昨夜挂在椅背上的衣裳,走到门前,拉了拉门栓,果然已经打开。
门外,晚娘与银霜早早候着。
姬阳刚迈出一只脚,忽又顿住,压低声音道:“等一下。”
两人一怔,不知他所为何意。
只见姬阳关上门转身又折返回去,站在姜辞身侧,伸出手,迟疑片刻,终是弯腰将她整个人轻轻抱起。
她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醒。
他将她安稳放回床上,动作不甚熟练,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脚,似是不愿碰她丝毫。
地上的褥子和被子被他胡乱卷起,一并塞进一旁的柜中,动作潦草又含着些隐晦的烦躁。
收拾妥当,他这才重新拉门走出,面无表情地对站在门口的二人低声吩咐:
“她还没醒,昨夜折腾得晚。”
“你们先在门外候着。”
说罢,他站在台阶下,似随意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地响了一声,眉梢一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当然知道,母亲不会亲口问姜辞昨夜如何。
可她定会从下人嘴里探风。
既如此,他便提前布下这一局,既回应了母亲的期待,又堵住了她继续将他二人锁在一个屋里的念头。
走出几步后,他神色未变,步履如常,心中却不知为何,竟有几分莫名沉闷。
屋内,姜辞刚一听见门外动静,便睁开了眼。
她翻身坐起,低头理了理鬓角发丝,唤道:“晚娘,银霜,进来吧。”
两人闻声推门而入,看着床上凌乱的痕迹,一脸笑意,眼神里都带着些压不住的调侃与喜色。
银霜憋笑着上前替她打理头发,晚娘则一边铺垫衣物,一边调笑道:
“我们阿辞如今是正经的大姑娘了。”
姜辞听得出她话里的暗示,刚想解释,却被打断。
屋外又走进来一个府中婢子,笑着行礼道:
“姬夫人说水已备好,吩咐我们伺候二夫人沐浴,说昨夜劳累,该好好泡一泡。”
姜辞一顿,原本想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她低声应了句:“辛苦了。”
待人退下,她转身看了一眼那张宽大的床榻,低低叹了口气,唇角却慢慢翘起一抹无奈的笑:
“罢了,不解释了,至少今晚,不必再睡那又硬又凉的地板了。”
姜辞梳洗妥帖,步出院门,朝着姬夫人所居的院落缓步而行。晨光初上,枝叶掩映间有鸟雀轻啼,一路宁静安和。
才至院前,远远便见几名家仆正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大箱小笼俱往院外车旁送去,前院已有一辆马车停妥。姬夫人正站在台阶上,一一指点交代,神色从容。
姜辞心中微讶,连忙趋步上前,行了个礼,温声问道:“婆母今日这是……要出门吗?”
姬夫人闻声回头,一眼瞧见她,眉眼柔和几分,走下台阶,亲自伸手牵住她的手,语气里透着关切:
“昨夜一定乏了吧,怎么这般早就起来了?你如今是新媳妇,正该多歇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