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柔声答道:“醒得早,想着来给母亲请安。”
姬夫人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才道:“你来得正巧,我要去趟太平侯府。子溯他表哥近来卧病,我想着过去照料几日,估摸着得小住半月。”
姜辞一怔,轻声道:“竟如此突然。”
“这事儿早就说好,只是我记性不好,今日起身才想起来。”姬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命人再将备好的熏炉抱进马车。
姜辞站在一旁,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被抬出的东西,心里却浮上一丝莫名的惶然。她知晓,在这偌大的东阳侯府,姬夫人是她唯一的依仗。平日里看似温和,其实她与姬阳之间那层脆薄的关系,能勉强维系着不崩裂,全赖姬夫人在中间调和。
可若这位主母一走……
似乎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姬夫人回头看她一眼,语气柔中带着一丝不容质疑的笃定:
“你莫要担心。你既已嫁进这门来,这侯府里,便是你的家。我不在,许多事你自然该拿主意。男人打理外头风风雨雨还行,内宅家中琐事,哪里懂?子溯若欺负你,你就写信,让人送到太平侯府,我回来总能好好收拾他。”
姜辞心中一动,勉强扬唇,轻声道:“我记下了。”
姬夫人目光缓缓扫过她的面容,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
“夫妻之间,终归要有一个人先迈出那一步。子溯他……性子是冷的,但不是个无情之人。”
话音落下,像是无意一句,又像有意提醒。
姜辞微微一怔,低下头应道:“儿媳明白。”
姬夫人不再多言,见马车已备好,便转身登车。姜辞送她一路至府门,目送那马车驾缓缓驶出,直到尘烟散尽。
春光正好,院墙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一声声低语,回荡不休。
她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家院中,裙角未及入门,便听见一道熟悉而清亮的声音自廊下响起:
“姜姐姐——!”
声音一如既往地欢快,夹着孩童特有的依恋。
门外,姬云梵踮着脚站在阶下,眼巴巴地望着屋中,手中还抱着一只叠得不甚工整的纸鸢。竹娘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提醒:
“小少主,二夫人如今已是你二伯母了,不能再唤姐姐了。”
姬云梵仰起小脸,眉头微皱,认真地说:“可她看起来就很年轻,我还是想叫姜姐姐。”
竹娘见他语气倔强,笑了笑,也就未再多言。
姬云梵一把抱住她的腰,仰头笑道:
“姜姐姐,我好想你!你今天能陪我玩吗?”
姜辞微微一笑,俯身理了理他衣领,柔声道:
“那阿梵想玩什么呢?”
“我想放纸鸢!”他说得毫不犹豫。
姜辞笑意更深:“那好,我们便放纸鸢。”
稍后用过早膳,竹娘拿着收拾好的纸鸢过来,行了一礼道:
“二夫人,都督早有吩咐,小少主不得离府。府中地势开阔的地方,唯有大公子院后空地最宜放纸鸢,那里四下无遮,风势也好。”
姜辞微一点头,道:“既如此,便去那处。”
竹林空地,风朗日和。
姜辞挽着袖子,正在空地上教姬云梵放纸鸢,小少主跑得欢快,纸鸢飞得极高,尾线被风牵得笔直,蜿蜒如云上青龙。
阳光洒落,映在姜辞的侧脸上。她轻扶云梵的肩,眉眼弯弯,唇边浮着浅笑,眼中映着满天清光。
不远处的廊下,一道身影悄然伫立。
正是姬家大公子姬栩。
他原本半倚在榻上静读医籍,忽听院外传来一阵阵欢笑声——不若平日婢仆嬉闹,却带着孩童的清朗与女子的温婉。
他抬头,微侧身问身旁的小厮:“是谁在后头空地?”
那小厮应声而去,未过片刻便回禀:“回大公子,是二夫人与小少主在放纸鸢。”
姬栩闻言轻轻一笑,合上手中书卷,语气清淡中带着几分久未有的惬意:
“今日果然是好天气,也该出去吹吹风了。”
他便起身披衣,步伐虽不急,却极稳。
穿过长廊,踏过竹影斜斜的小径,当他走至后院边缘,便见空地之上,女子与孩童正在嬉笑奔跑,纸鸢高悬如云,春光明媚,人影翩然。
他脚步在青砖廊前缓缓停住。
远远望去,姜辞衣袂摆动,鬓发轻扬,眉间带笑,不似新妇拘谨,反倒像个少女。
阳光正好,她仰头看天,眼底明澈如水。
姬栩立在廊柱之后,未出声,也未惊扰,只静静地望着那一幕。
眉眼间的疏淡神情,仿佛被这瞬间微微拨动。
他低声道了句:“竟不觉……她笑起来,竟这般好看。”说完这句话,忽然意识到失礼了,立马收了笑容。
风拂过竹影,他站在其中,目光温柔,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久未动摇的波澜。
正欢笑着奔跑间,忽听“啪”地一声轻响。
纸鸢线断了。
那只原本高高飞起的纸鸢倏然失去束缚,在半空中一个旋转,随风远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姜辞与姬云梵一同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道斜斜远去的残影。
姬云梵眼中光芒一黯,垂下头,小小的脸上露出一抹失落。
姜辞低下身,轻轻抚了抚他柔软的发顶,柔声安慰:
“没关系,等下我再给你画一只。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姬云梵闻言一愣,眨了眨眼,试探着问:“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姜辞点了点头,笑意温软:“当然。”
小少主眼睛一亮,像是又重新燃起了兴致:
“那我想要一只老鹰!”
“我二伯有一只鹰,又猛又飒,我也想有……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样,当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姜辞轻轻应了一声:“好。”
她指尖顺着他发顶轻抚,眼神中浮出一抹柔光。
正欲再言,一抬眸,却忽见廊檐之下,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着浅色常服,鬓发微束,站姿颀然静雅,正默然望着她与姬云梵,眸光温润如昔月秋水。
正是姬栩。
他并未作声,亦未回避,只静静立在廊下,像是不忍打扰,又像本就在等这一眼。
姜辞怔了怔,下意识将衣袖垂顺,盈盈俯身,行了一礼:
“见过大哥。”
第8章
姬栩闻言,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清雅:
“我瞧着今日春色甚好,便想着出来走走透透气。恰巧听见你们在此放纸鸢,便未曾上前打扰。”
姜辞闻言起身,略略一礼,声音柔和:“是我们扰了大哥清净,实在失礼。我与阿梵这便回去了。”
姬栩轻轻摆手,话语中带着从容温雅的挽留:
“无妨,院中本就清静,偶有笑声,更添几分生气。”
他目光落在姬云梵手中的断线上,又道:
“方才听见你说要画一只新的?我院中正好备有笔墨、纸张,还有几幅未裁的绢布,我让人都拿来,便在这里作画罢。也省得阿梵再跑动,时候也快近午,画完便可用膳。”
姜辞微一怔,眼中露出一丝迟疑。
毕竟这是姬家大公子的内院,她虽为人妇,终究是新入门,理应避嫌。
她正欲婉拒,姬栩已似看出她的顾虑,淡淡一笑,语声从容:
“弟妹不必多想,这府中人心我清楚,无人敢妄议。”
“况且,我与子溯素来亲厚,他向来疼阿梵。你照看阿梵,他更不会说些什么。”
姜辞略一思量,微微颔首,笑道:“那便叨扰大哥了。”
姬栩点头,吩咐下人将庭中小案搬至廊下,又命人去取笔墨与清茶。
竹娘贴心地去备点心,不多时,纸笔、画帛、茶盏俱已备妥。
姜辞落座于院中石案旁,阳光掠过竹影,暖意融融。
姬栩缓步走近,在她对面落座,抬手挽起宽袖,亲自替她研墨。
姜辞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等小事,怎敢劳大哥亲手?”她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点不自在。
姬栩却只一笑,声音温润如春水拂玉:
“都是闲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带兵打仗,舞刀弄枪我不擅长,但这研墨一事,我自幼熟得很。”
他话语不多,举止有度,连袖边都不曾碰到案上一寸,只见砚中墨色渐浓。
姬栩看着不远处的姬云梵,神情温柔,语声低缓:
“你既肯陪阿梵玩,反倒是我该谢你才是。”
“我的身子,常年缠绵病榻,陪不了他太久。他一个人在这府中,年岁虽小,却总是懂事得过了头……若是他娘还在,他本不该这样孤单。”
他说得极轻,尾音淡淡,却藏着一点近乎不愿提及的哀色。
姜辞闻言,立刻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