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轻声开口:“晚娘,在这前线的日子里,你得跟我一起歇下了。”
晚娘放下被褥,眼里泛起怜惜,语气低低地:“老奴这副身子,睡哪儿都成,就是苦了姑娘……哪曾睡过这种地方。”
姜辞却神色淡然,只抬眼望了望四周,语声轻缓:“可这样的地方,他大概,已经睡了很多年了。”
另一边,楼弃主将营帐外,姬阳披甲而立,望着一卷摊开的地形图,神色沉静如磐。篝火旁,沙盘未撤,残烛摇曳。帘外忽有脚步声传来,熟稔而张扬。
楼弃走进,嘴角却带着一点嘲意的笑:“这么晚了还不歇?都督,莫不是担心得睡不着?”
姬阳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以前你带着面具的时候,我没觉得你话这么多。”
楼弃一笑,走至案前,也不避讳,坐在一旁的案几边,指尖随意在沙盘上点了点,说道:“明日这一仗,是咱们头一回并肩作战。我很好奇,你真信我?”
姬阳道:“你若想叛,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哦?”楼弃一挑眉。
“那日望月楼。”姬阳淡声,“你不是也放了我一条生路吗。”
楼弃似乎怔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忠义之言。”
他顿了顿,忽然正色:“姬阳,明日之后,无论谁活谁死,凉州都得守住。”
姬阳点头,声音低哑而坚定:“那是自然。”
短暂的沉默后,风越来越大,二人回到营帐内,楼弃靠着椅背,仰头看向帐顶,喃喃道:“你说她……怎么胆子这么大?一个人带个老仆就来了。”
姬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
良久,他道:“她从来不是一个退缩的人,我与她相识这些日子算是看清了,她这个人,做事从不管对与错,只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她既然来了,就早想好了。”
楼弃转头看他:“确实是个倔的,在宁陵就看出来了。”
姬阳收回视线,搬来一个小沙盘。
楼弃没再说话,帐内陷入短暂静默。
又过了一会儿,姬阳忽然开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战是在何处?”
楼弃哼笑:“当然记得,沂川西境,瀚北轻骑绕后,你吃了个暗亏。”
姬阳斜睨了他一眼:“若不是有人放水,瀚北能轻骑绕后?”
楼弃抬手作揖:“承认了,那一仗你输得不冤。”
姬阳不屑一笑,语带讥讽:“我第二次在安平见你,一路把你打得躲回幽州,你的铁骑也不过如此。”
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倒是那时候我一直纳闷,手下人都说那位瀚北小燕王为何总戴着面具。我还想,是不是生得太磕碜,见不得人。”
楼弃懒懒摸了摸下巴,挑眉道:“去你大爷的。本王这张脸,可是迷倒万千少女。”
两人都笑了,但笑意很快散去。
楼弃低声问:“若你我都战死沙场,你希望她记住你什么?”
姬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淡淡道:“若我战死,我希望她忘了我。”
楼弃的眼神动了动。
他
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姜辞给他的护符。
夜色愈沉,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重重叠叠落在沙盘之上。
半晌,姬阳低声开口:“你我此战,无路可退。”
楼弃嗤笑道:“那就杀到底。”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再言语。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营地仍笼在晨雾未散的微寒中。
姜辞和晚娘早早将准备好的热汤和干粮,一样样打包好,亲自送至营前。
姬阳披甲束带,正俯身擦拭佩剑,动作沉稳如昔。
楼弃则坐在一旁,低头啃着肉饼,一边咂嘴道:“真有味儿,比咱们军中那些柴火糊了的饼子强多了。”
姜辞递上另一包干粮,看向姬阳,轻声道:“赶了夜风,热食也撑不了多久,你先吃点。”
姬阳接过,望着她苍白的脸色,眉头微动,只低声应了句:“谢谢你。”
饭食未尽,他忽然起身,束好披风,取过战盔。
姜辞怔住,心头一紧:“这就要走了?”
“前线来信,说敌军今晨或有动作,必须立刻赶过去。”姬阳语声低沉,披风猎猎,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今日我们走,是为一场定胜负的仗。”
楼弃站起身,戴上那副熟悉的铜面具,语气轻快:“你放心,我们俩联手,北庭西凉,啃不下我们。”
可姜辞的心却蓦地被攥紧,她看着姬阳,莫名觉得心底那不安已化成实质,堵在胸口,说不出口。
她犹豫片刻,喊了一声:“姬阳——”
男人回头,眉眼间是难得一见的温色。
姜辞快步冲过去,踮起脚,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带着点突如其来的急切,像是怕他再走一步,就再也没机会。
“我等你回来。”她声音发颤。
姬阳怔了一瞬,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头也骤然一紧。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发,语气罕见地柔和:“还没亲口听到你说你原谅我了……我怎舍得死,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说着,目光沉沉,像是在刻意压住什么:“你信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说完,他转身翻身上马,甲胄随身震响,一如他决然的背影。
楼弃将披风往后一掀,回头对姜辞咧嘴一笑:“你的肉饼,很好吃。”
说罢,一抖缰绳,随姬阳并骑而去,大军随后缓缓开拔,旌旗烈烈,卷起漫天风沙。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身形隐入灰蒙的晨雾。
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闭上眼,低声念着:
“愿你们旗开得胜,安然归来。”
他们一走,姜辞便再未能安心片刻。
她不顾寒意,留在营地协助军医照顾伤兵。
外头下了第一场初雪,营帐之内却灯火未熄,她挽起袖子,替人敷药止血、端水熬药,指尖早已被冻红。
每日傍晚,等营中诸事都暂歇下来,她便会走到营地边缘的高坡,站在那,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天地间冷寂无声,她披着斗篷,风一来,吹得衣摆哗哗作响。
她站着,目光落在那片北方的荒山黑影间,心中反复念着:他也许下一刻,就会从那片黑暗中走出来,带着熟悉的味道,唤她一声。
可每一次,都只等来更深的夜与更重的沉默。
而另一边,寒风穿林,战马嘶鸣。
银霜带着一支轻骑疾驰穿过密林,连夜赶赴前线,在孟津以西与姬阳、楼弃所率主力军会合。
三人立于破庙之上,披甲执戈,山风裹着火光,楼弃眸中杀气暗涌,道:“他们既敢来犯,便莫怪我们迎头痛击。”
银霜冷声应道:“我已经带人夜探过敌营粮道,皆在图上这几处,今晚便动手。”
姬阳眸色沉凝,低声道:“好。战鼓响起时,便叫他们知道,凉州,不是他们能轻取之地。”
火光摇曳,风雪交加,一场浴血鏖战,已悄然逼近。
北庭与西凉联军卷着铺天盖地的黑旗,沿着山道向南疾压,铁骑如流,声势骇人。
天色未亮,凉州联军已在预定战线上布好阵列,姬阳与楼弃并肩立于高坡之上,眸光沉冷地望向远方。
“来了。”姬阳低声道,目光如刃。
楼弃咬了根草杆,一如既往漫不经心:“气势倒是不小,他们从哪儿搜罗这么多人。”
“西凉走西路,北庭绕北山,果然分进合击。”姬阳眸光沉定,回首看了眼阵列,“弓骑准备,按昨夜布置行事。”
楼弃收起笑意,取下背后的长矛,眼中杀意渐浓:“银霜那边也就绪,等敌军陷入,我们便断其锋芒。”
天光乍破,敌骑骤至。
第一阵突袭正面撞上姬阳所布鹿角、拒马,敌势受阻,紫川军弓手登高射箭,箭雨密布,顿时将一波骑兵压制下来。
楼弃见状大笑一声:“这开局,够利索!”
他挥手下令,自家军骑从侧翼杀出,与姬阳铁骑合围敌军前锋,战线一时间胶着。刀光交错,血肉横飞,喊杀声震天动地。
片刻后,斥候急驰而来,急报:“西南银霜校尉一队已入敌后,斩敌粮车两列,正欲突袭敌侧翼……”
姬阳眉头微松,却在此时,第二骑斥候急报:“不妙!银霜中伏!西凉早设陷阵,她被困于河谷之中!”
楼弃脸色一变:“她带的不过二百人!”
姬阳脸色沉了下去,转身欲走,楼弃一把拽住他:“你不能去!她那边已成死局,现在一动主阵,我们这边就要被撕开!”
姬阳目光森冷:“银霜是姜辞在乎的人,她若被擒,生不如死。我不能眼睁睁看她陷入绝地。”
楼弃咬牙:“你疯了吗?现在是决战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