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秋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劝出口。
二人说话间,已至姬栩院前。
院门未掩,风吹帘动,只见院中竹树间立着一人,身形修长,身着素色家常衣袍,袖角微拂。
他正将一只画好的纸鸢轻轻收起,指腹拂过纸上鹰眼的墨线处,神色温和而专注。
沈如安望见那人身影,眼神瞬间亮了几分,连步子都悄悄快了一些。
一别五年,他还是那样好看,还是那样让人移不开眼。
那是她年少时的执念,是竹影疏窗下的第一抹心动。
而如今,她回来了,她不打算再错过。
“子叙表哥!”
沈如安唤得欢快,语中带着一丝难掩的雀跃。
姬栩闻声回头,眉目轻展,唇角含笑:
“沈如安?你怎么来了?姨母近来可安?”
“好着呢,念叨着你呢。”沈如安快步上前,语气熟稔。
她絮语几句后,才回头将身后的女子拉上前来,笑着介绍道:
“这是我闺中好友,名唤寄秋,一同来丰都小住些日子。”
寄秋微微福身,行礼得体:“见过世子。”
姬栩颔首回礼,神色温润,语气依旧温和:
“既然来了,便一起坐坐吧。”
他吩咐道:“去备茶。”
丰都傍晚,天光尚未沉暮,城中尚有余晖。
姜辞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竹影婆娑,轻声道:“总不能日日困在这院子里,我想出去走走。”
银霜闻言,眼中一亮,旋即笑着去取披风:“姑娘稍等,我这就替你拿件防风的。”
一件青灰色的织锦披风覆上肩头,姜辞执伞而行,银霜随身相伴。二人自东阳侯府后门而出,缓步行至街巷。
这是她自入丰都以来,第一次出府。
街市尚未散,春日的市井透着热气与烟火,石子铺就的小巷里摊贩林立,纸鸢高悬、香粉入鼻,远处还有茶棚传来评书说唱。
姜辞一路走得缓,目光一扫,皆是新鲜。与紫川不同,丰都多文馆雅集,街头常见学子谈诗论史。她微微驻足,神情澄澈,眼中流露出一丝初见的兴味。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却不知她一身月白衣裳,眉目生辉,恰如春雪初晴、兰心玉骨,早引得街上行人频频回头。
有人低语:“那是谁家的贵女?”
“我怎觉有些面生……”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喝彩与喧哗,银霜撑伞望去:“姑娘,前面那处,好像是棋社。”
姜辞顺势看去,只见街角一处屋檐下人头攒动,棋社门口挂着一块墨匾,字迹清逸:“逸枰斋”。
门外立着一张榜,上书:“破此残局者,赠清玉笔一支。”
那玉笔陈于屋内案上,通体温润,如凝霜雪,笔尾雕着两行细篆,工艺雅致,显然出自名手。
姜辞颇为喜欢。
她轻声问道:“此局可允旁人一试?”
话音一落,原本围观的几位文士皆回头看她,神色微变。
“姑娘,这里可不是赏花摆诗,哪里容得女子胡闹?”
“风头再盛,也不能坏了棋场清雅。”
姜辞闻言不恼,只轻轻一笑,语气沉静:
“世间才情,本无贵贱之别。班昭能修《东观汉记》,蔡文姬可通音律百篇。若因女子之身,便断人一试之机,未免狭隘了些。”
围观众人面露讶色,尚未作声。
这时,帘子后一人开口,声线清冷含分寸,语调虽不高,却压住了场内所有喧哗。
“让这位姑娘,一试。”
第11章
棋局方开,四座却已肃静。
姜辞落座之后,只看了一眼那案上的棋盘,便不急着动手,而是抬眸向围观众人问道:“不知此局是否有人留下解式?”
有人嗤笑:“此局乃是东阳第一士子设下,谁敢轻言破法?”
“前后已有六位落子,全军覆没。”
姜辞听后,神色未变,只伸手拂过棋盘,十余颗残子错落其间,黑白交叠如云卷水涌。
她指腹轻点棋盘,缓缓而语:“此局看似困兽犹斗,实则藏锋于弱……此处三子若非故意让空,怎会留这么一线生机?”
言罢,她落下第一子,一子封喉,竟将角落原本困守的白子连通成势。
众人面面相觑,局势开始转动。
她第二子、第三子皆如抽丝剥茧,落子不急不缓,却每一手都精准切入,原本被视为死局的棋面,竟在她手下慢慢生出一线清河,横流出奇。
帘后,一道修长身影起身。
那人身着深青直裾,佩玉无声,缓步走出。
他眉目清隽,气度从容,手执一柄白纸折扇,立于众人之后,目光静静落在棋盘之上,又落回姜辞脸上,眸中多了几分意味未明的打量。
“此局,是我所设。”
“夫人,妙手。”
姜辞闻声缓缓抬眸,正对那人。
他手执折扇,面容清俊温润,气质从容有礼,正是那日她入丰都城门时,言出“美人误国”之人,差点因他一句话,定了自己的生死。
她垂眸敛神,微微颔首,语气不轻不重:
“原来是陆司马。我不过是因一物起意,倒是扰了您的清趣。”
陆临川神色不变,只含笑:“扰倒不敢言,夫人落子极妙,解我困局,是我陆某之幸。”
姜辞唇角淡淡一抿,目光微凉:
“司马大人既知是困局,何必设之于市?”
陆临川轻摇折扇,淡笑:“困局原是用来破的。若无高人一落,困局永远是困局。”
“更何况,有些局,是设给懂棋之人看的。”
姜辞听罢,只淡然应声:“可惜我不通兵谋,只懂些旧书冷局。倒叫司马大人白白折了一子。”
这话一出,语带讽意,是对那日初见他一句轻描淡写的“美人误国”的回应。
四周文士听不出端倪,陆临川却听得明明白白。
他眼中神色微动,忽然想起那日初晴,她将剑横在脖子上,视死如归的模样。
今日落子如风,字字不退,唇锋如刃。
他收了扇子,低声道:“夫人心中,果然不止棋理。”
姜辞并不接话,只略一垂首,拂袖转身。
姜辞淡淡对着银霜开口:
“我们走吧。”
她步履不疾,两步已出门。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陆临川的声音,依旧温文却不失分寸:
“夫人,您的笔。”
姜辞脚步微顿,稍一偏头,回身折步而回。
她走近,未言谢,只伸手接过那支玉笔,手势利落,更像是夺,而非取。
指尖碰触的一刹,她眸光微冷,眉间一线疏霜,眼也未多看陆临川半分。
转身,衣袂掠起一线冷风,她未留下只言片语,亦未回眸。
陆临川立在原地,折扇垂于手侧,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喃喃一句:
“性子倒是……个辣的。”
丰都督军署,暮色已深。
姬阳正倚在案前,右手支颊,左手执笔轻敲舆图,眼神落在西北边境一线,眉间褶痕未展。
陆临川披着暮气入内,手中仍转着那柄白骨折扇,一进屋,便笑吟吟地说道:
“主公,你猜我今日在棋社遇见了谁?”
姬阳懒懒地回一句,眼皮都未抬:“你向来挑剔,能让你亲口说起的人,想必不是寻常角色。”
陆临川轻摇折扇,笑意半真半假:“确实不是寻常之人。是个妙人。”
姬阳手中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仍未动,只淡淡问道:
“你向来不喜多言,如今却连‘妙’字都说出口……说来听听,是谁?”
陆临川将扇子轻敲掌心,“可我记得,你说她是个呆板无趣的人,如今,我瞧着倒是有趣。”
姬阳眉头轻动,终于抬眸看他一眼,语气凉淡:“我何时说过别人呆板无趣?”话音刚落,姬阳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始终念不出那个名字。
陆临川挑了挑眉,笑意不减:“看来你猜到了?”
“不错,我遇到的——就是你那位新近娶进府的夫人。”
姬阳目光一顿,指尖在舆图上一滞,语气仍稳,却难掩眉锋中一丝凌厉:
“怎么,一盘棋就夸上她了?若是再肯陪你饮两杯,你是不是要请她入督军署,纳为贤士了?”
陆临川轻笑未语,只折扇轻摇:“就算我要用,主公敢用乎?”
话音未落,姬阳冷哼一声,语气锋利: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被她那张脸给骗了。”
话一出口,他似觉多言,起身舒展了一下肩背,语调一转:
“别聊她了。”
“现在真正要紧的,是宁陵近来的水患。”
他指着舆图上丰都南侧的水道开口:
“今年自春起降雨频繁,芒种未至,水位已高过去年同期半尺。若这势头不止,到了仲夏一场暴涨,极有可能冲垮南堤,浸没东集与两处军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