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歇。
天将破晓时,姜辞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动了动脖颈,低声问:“晚娘,可打听到都督哪日出征了?”
晚娘将披风拿去晾好,回道:“听府里人说,是三日后启程。”
姜辞轻轻应了一声:“好。”
姜辞唤晚娘端着托盘,将亲手绣好的披风整整齐齐铺好,准备送去大哥院中。她方才迈出院门,便在门口与正要出门去督军署的姬阳撞了个正着。
姬阳余光扫见托盘上的布料,步子一顿,低声对越白嘀咕:“你看,那绣着的披风,分明是做给我的。”
他唇角压不住地微微翘起,带着几分倨傲走上前。
姜辞止步,盈盈一礼:“见过都督。”
姬阳站得笔直,双手叉腰,心中已默认接下来的情节应是她羞涩地将披风递来,甚至会替他披上。他等着。
可谁知姜辞行完礼,便转身欲走,毫无停留之意。
姬阳脸色一僵,低声唤住她:“姜辞,你这是要去哪儿?”
姜辞脚步一顿,回眸温声答道:“哦,前些日子才知道是大哥生辰将过。我未能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便绣了一件披风,想着他常出入院外,或许能用得上。”
姬阳一愣,脸色沉了两分,仿佛被谁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他盯着那件披风,又问了一遍:“这是……给我大哥的?”
姜辞一脸坦然:“对啊。”
姬阳眼角抽了抽,负手而立,语气冰冷:“给大哥也罢。这种花纹一看就是他那种人喜欢的,花里胡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屑与酸意。
话落,他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越白在旁偷瞥了主公一眼,见他脸色已沉成铁灰,不敢吭声,只默默加快了脚步。
清晨薄光微启,院中竹影婆娑。
姜辞携晚娘缓步踏入姬栩所居的东厢院落,未进屋,便站定在庭前候见。
屋中,姬栩刚洗漱毕,听闻下人来报“二夫人来了”,动作顿了一瞬。
他转身整了整衣襟,理好发带,指节掸去衣袖细褶,抬眼问身旁小厮:“我这样……可还得体?”
小厮笑着回道:“大公子本就仪容端方,丰都女子个个都为之倾倒,如今更是精神清朗。”
姬栩微笑着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院中,姜辞见他出来,盈盈一礼,柔声道:“大哥,打扰了。前些日子才得知您的生辰已过,未能备礼,实在挂怀。赶制了这一件披风,聊表寸心,权作补赠。”
她朝晚娘使了个眼色,晚娘便将托盘上的披风呈上。披风以上好墨蓝纹织就,边角一丝不苟,暗纹如波,针脚平稳细致,分明是极用心之作。
姬栩见状微怔,眸中悄然浮上一丝惊喜。他本欲唤人接过,却忽地转眸看向姜辞,眼含笑意,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轻柔:
“你替我披上罢,我试试看。”
姜辞微怔,眉梢轻动,似是下意识想要推辞,他却已温声续道,语调里染上几分劝哄般的轻缓:
“你亲手绣的心意,我很欣喜,再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若弟妹当我只是外人,那我便叫百阳来。”
说罢,还特意顿了顿,声音低柔,仿佛带着某种委屈似的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地让人无法拒绝。
姜辞抬眼看他,终是点了点头,伸手取过披风,轻轻为他披上,手指抚平领口褶皱,动作温和轻柔。
姬栩低眸凝望着她垂落的睫羽,那一瞬,仿佛有微光自死寂中透出,竟悄然泛起一丝暖意。
正此时,沈如安提着一个精致食盒踏入院中。
她脚步未停,却在看清那一幕时倏然僵住,庭中竹影间,姜辞正替姬栩披衣,而姬栩低首配合,面带微笑,温和专注,仿佛整座院落只余他们二人。
沈如安握着食盒柄的指节顿时绷紧,盒柄险些要被她生生捏断。但她很快恢复神色,嘴角挤出一抹笑,盈盈走近。
“二表嫂手巧,女红竟如此出众,这披风的颜色与花纹,倒是衬得子叙表哥极好。”
姜辞闻声立刻松开了披风边角,向后退了半步。姬栩却自然地接过披风边缘,自己系好,语气平稳回道:“是,我很喜欢。”
他转而看向沈如安,眉眼温和:“表妹一早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沈如安笑意未减,声音却略带轻颤:“是啊,想着给表哥送些早膳,怕你病中乏味,便亲自熬了杏仁羹。”
姬栩略皱了皱眉,轻声说道:“这种事交给下人便是,你一个待嫁的姑娘,总往男子院中走动,终究不太妥当。”
沈如安闻言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一丝娇嗔与不以为然:
“哼,我倒听子叙表哥说,二表嫂是一家人,不必生分,怎么轮到我这个表妹,反倒生分起来了?”
她说着,似不经意地瞥了姜辞一眼,唇边笑意俏皮中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小时候你、我、还有二表哥,不还是挤在一张床上睡过么?如今倒要
将我当外人了?”
姬栩面上略显尴尬,忙开口缓和气氛:“我不是这个意思……先别说这些了,你既然熬了羹汤,不如坐下,一起吃点。”
沈如安顺势将食盒放在案上,眼波一转,又温声挽留:“二表嫂想必也还未用早膳,不如也坐下同用吧?尝尝我熬的杏仁羹,味道很清润。”
她一边说着,一边含笑看向姜辞,眼眸如鹿,神情乖巧温顺。
姜辞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温和而得体:
“多谢表妹美意,只是我那边还有些针线未完,怕耽搁了时辰。表妹难得回来,正该与大哥多叙叙话,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她微微欠身行礼,携晚娘转身而去。
二人走出姬栩的院子,晚娘快走两步,凑到姜辞身边,小声问道:“姑娘方才为何不留下来?沈如安姑娘既送了羹,又一再挽留,倒也不算失了礼。”
姜辞低头看着脚下石缝中新冒的嫩芽,缓缓道:“我也说不清。”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藏着几分凝思与警觉:“只是……不知道为何,总觉得那位沈表妹,面上虽温和,但与她说话时,始终让人提不起放松。”
晚娘听罢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姑娘说得对,奴婢也觉着,她那笑意里藏着几分试探,叫人心里发虚。”
姜辞轻轻一笑,眼神沉静如水:“人心这东西,看不清也摸不准,只能多留一分心就是了。”
姬栩的院中,沈如安斟了一碗羹,动作温柔得体,推到姬栩面前,自己才轻轻拿起汤匙,语气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表哥如今身子已好转许多,我来的时候,听母亲说。姬夫人想等你彻底养好病,张罗你的婚事。你……可曾有过中意的人选?”
姬栩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笑意温和而疏淡:“我病了这些年,哪还顾得上这些事。如今云梵在我身边,我已很知足。”
沈如安不甘心,仍温声道:“可若有个知心人陪着,替你分忧解乏,看顾你与阿梵,未尝不是一件美事。表哥你……真的从未动过再娶的念头吗?”
姬栩低下头,盛了一勺汤,眉眼敛起,不答反问:“表妹可知,有时候一个人习惯了静,也就不再渴望热闹。”
沈如安盯着他,笑意微敛:“可再冷的夜,也比不上旁人一句贴心话来得温暖。”
她轻轻将指尖绕在袖边,语气像极了少女的娇嗔:“难道就没有哪位姑娘,哪怕只叫你心动一瞬?”她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姬栩手中汤匙一顿,汤中浮起涟漪。
他缓缓垂眸,目光落在那披在腿上的墨蓝披风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
“我倒是觉得,如今这样,挺好。”
沈如安唇角的笑意未变,藏在案几下的手却一点点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眼睫微垂,只应了一声:
“是吗……那自然也是极好的。”
姜辞刚回到院中,便有下人快步前来禀报:“二夫人,府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从凉洲送来的,说是您父亲托人送来的东西。”
姜辞闻言一愣,随即眼眸一亮,带着一丝喜色快步走了出去。
到了府外,果然见一辆沉稳厚重的马车停在侧门,车夫正小心解着绑绳。车帘一掀,里头堆满了东西,有一包包的凉州特产,也有几箱细瓷小物,甚至还有姜辞儿时熟悉的几味香料与布匹气息,最上方则是一口沉沉的书箱。
姜辞轻轻拂过箱上的灰,吩咐道:“这口书箱先搬去屋里,其余的暂时不急,我现在借住都督屋中,不便收拾,等我的院子修好之后再整理。”
她又道:“让车夫将马车绕到后院,从侧门入,把这些暂时安放在偏院吧。”
晚娘应声去吩咐人手,姜辞则快步折返房中,净了手,摊开案上的纸笔。
她蘸了墨,提笔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