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督军署事务不多,姬阳处理完最后一封文书后,便提前离开。
他一人骑马,沿着宽阔街道缓缓而行,眼前是夏日丰都城熙攘的人群,耳边却回荡着昨夜大夫说的那句话——“夫人身子本就虚,如今还需静养。”
姜辞如今如此虚弱,原因还是因为在牢中受寒与中毒。可偏偏眼下治水事宜迫在眉睫,那份舆图乃是关键,他虽手中有姜辞旧笔记,但水道改修的位置与顺序,还需她再画一份详图方可动工,这样可以替他省去很多事儿。
姬阳眉头微蹙。
他向来果断冷静,却第一次在开口之前踌躇。明知她尚未恢复,若这时提起画图之事,岂非让她以为自己只记得用她,却不记得她受的苦?
他握紧缰绳,马蹄声缓缓踏着午后长街的石地。
忽而,街角一道色彩晃入眼中,是首饰铺
子金漆描字的招牌。姬阳收缰勒马,望了一眼那敞开木门。
他忽然想起一事,大婚前,他曾看过姜辞的生辰,算来,她的生辰月……就在八月初三。
姬阳在马上停了片刻,终究还是翻身下马,走进了那家首饰铺。
掌柜一见是他,立刻迎了上来,笑脸恭敬:“哎哟,都督您可是个稀客,您这是要为姬夫人选点好首饰?本铺可新到了一批南岭来的珠玉。”
姬阳淡淡瞥他一眼,未答话,只低声问:“当下最流行的款式,都有哪些?”
老板立即招呼伙计立刻捧出一盘金饰,珠翠环绕,款式繁复。掌柜殷勤介绍:“这几款最是受贵妇们喜爱,南金镂花,镶东珠的这支凤钗,是咱店里的头牌。”
姬阳眼神扫过那些精巧繁复的金钗玉坠,却摇了摇头:“太俗了,容易雷同。”
他语气沉静:“可否定制?”
“自然可以。”掌柜连忙应下,“只是款式得您定好,是都督亲绘样式,还是我等代劳设计?”
姬阳略一沉思,摇头道:“我亲自定。日后,我会叫人将图纸与定金一并送来。”
“好嘞,都督放心,小店必用最好的料子,最好的手艺。”
姬阳点头,转身出了门。
阳光下,他眯了眯眼睛,又一次翻身上马。
马蹄踏起尘烟,街道两侧人声鼎沸,他却不知为何,心头渐渐生出一点从未有过的软意。
回到府时,天边晚霞已尽,夜色如墨洇染檐角。
院中灯火已然点起,微风送来栀子花香。姬阳迈步而入,越白迎了上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姬阳抬手止住,只道一句:“晚些再说。”
他脚步一顿,眼角余光恰好瞥见院侧一扇开着的窗户,月影落入其中,烛火微摇,照出一道纤细身影。
那是姜辞的房间。
她正伏案而坐,一笔一划极其专注,似是全然未觉不远处有人注视。
姬阳眉头微蹙,声音低哑:“不是叫她好好歇着,又在那里做什么。”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脚下却不自觉往窗前靠近。
站定于窗外,借着灯影望进去,只见女子身形清瘦,手腕轻转,执笔如水,她低头凝神,专注地在图纸上细描着水脉沟渠。
忽而,她动作顿了顿,似胸口发闷,另一只手轻轻捂在心口,眉心蹙紧,似是勉力支撑。正当她抬头欲舒一口气时,视线与窗外那道高大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她心头一惊,几乎要起身。
“都督……”她轻声唤。
姬阳神情未动,眼神却落在那张舆图上,沉了片刻,才开口道:“大夫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吗?”
姜辞微顿,复又低头,语气温缓:“我听说治水舆图不慎遗失,眼下治水在即,我能做的不多,便想着尽一点力。”
她未抬头,也未求夸奖,只是轻描淡写陈述事实。
姬阳却忽地冷下声来:“谁说非得用你的图?没有你这图,我们一样能治,你当我东阳没人可用了,需要你一个女子出力。”
他语气淡漠,像是为了掩盖某种慌乱,又像是刻意否认什么,“再说了,谁嘴巴这么大,把这事传到你耳朵里,我若知道定不轻饶。”
话音一落,他转身欲走,步履干脆,似乎一刻都不愿再多停留。
姜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并未出声挽留,只收回目光,低头继续描画,唇角却勾出一丝淡淡的讥诮与无奈。
“谁能跑来告诉我?”她喃喃,“你手下的人见我像防贼似的。”
第26章
姬阳刚踏入书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越白。”
是银霜的声音。
她站在廊下,抱着一个黑色的食盒,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这是我们姑娘吩咐晚娘准备的宵夜,说都督这几日劳累,晚上怕他饿。”
越白接过食盒,目光扫了一眼盒盖上那一枚精巧的梅花印,微微颔首,声音也柔了几分:“替我谢谢夫人,也劳烦晚娘了……你们也早点歇着,最近你们都受苦了。”
银霜笑着摇头,语气却轻快:“我们家姑娘撑得住。”说罢,转身离去。
越白目送她离开,将食盒端进屋内。
姬阳正翻着案上的舆图残稿,听到动静抬眸,语气不动声色:“什么事?”
越白将食盒放在一旁:“是夫人那边准备的宵夜。”
听到“宵夜”二字,姬阳眼神顿了一下,眸底像是亮了一瞬,却很快敛去情绪,语气不咸不淡地道:“放着吧。”
他顿了顿,又拂袖坐下,抬手道:“来,替我研墨。”
越白上前伺候着,墨香渐浓。
姬阳沉默片刻,手中握着狼毫,盯着那张雪白空纸,指节微动。他从来不擅画画,自幼读的是兵书,写的是军令,一笔落下都是命令。如今面对一张纸,却迟迟不知如何落笔。
他静默良久,终是提笔,屏气凝神,笔锋游走,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簪子。
他自己看了都微微皱眉,嫌弃地放下笔。
越白凑过来瞧了一眼,忍不住失笑:“都督,我竟然今日才知您还有画技在身。”
姬阳一声冷哼,抬手用笔杆敲了他一下:“就你多嘴。”
说完,他一把将图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一旁。
“走,去找大哥。”
夜色渐深,府中灯火稀疏。
姬阳穿过竹影婆娑的回廊,走入姬栩的院中。
这里灯火透着一层温软的光,恰逢姬栩从姬云梵房里走出,一转身,便见院中负手而立的弟弟,月光洒落,映得他面色清俊,神情却少有地带着些许迟疑。
姬栩挑眉一笑:“子溯,这么晚了,找我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姬阳直视他,沉声道:“我确实有事找你。”
他语气一如既往沉稳清冷,但眉宇间那股一贯不动声色的自持,却隐隐松动了一线。
姬栩看了看他,眉间一挑:“那来这边说吧。”
夜风清朗,银辉洒落院中。
姬栩披着一件墨青色的外衣,带着姬阳来到院中老槐树下的石桌前,桌上早已有人备好了清茶,清香徐徐而起。
姬阳落座时还带着几分不自在,手指在石桌上敲了敲,又沉默了片刻,才干咳一声,故作轻松地道:“大哥,你知道……姜辞她……这件事,我确实是有些亏欠她,所以想着,她生辰在八月初三,我想送她个礼。”
说到这儿,话锋一顿,他伸手抓了抓脑袋,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姬栩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中却是清明如镜:“你就想说,你想送她礼,可是又不知道送什么,对吧?”
姬阳讪讪一笑,没吭声。
姬栩唇角一扬,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不如送她一套首饰。女子大多都喜欢这些东西,不过外面成品俗气,不如咱们定制一套,也显用心。”
姬阳眼前一亮,眉头也舒展开了些,像是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找到了落点。
“大哥果然……还是你懂。”他说着,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刚刚在路上还进了首饰铺子,看了半天也没挑中。你若不提,我都不知道要如何下手。”
姬栩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温缓:“你既然有了心意,我便替你绘图一式,明日叫人送去首饰坊,依图定制,也算独一无二,不失体面。”
姬阳站起身来,抱拳一揖,神情郑重:“那就有劳大哥了。”
正准备离开,又像忽然想起什么,顿了一下,说道:“阿梵也已经八岁了,我准备给他寻个武师,教教他招式。我要行军,没什么时间照顾他,文有你教他,我放心。将来,我还指望他替我撑起半个东阳。”
姬栩闻言一怔,旋即笑道:“为何偏要阿梵来替你撑?你自己不能生一个?”
这话说得平静,却像石子落入水潭,姬阳当场愣住,耳根飞快泛红,他结巴道:“我……我还……没想那么远。”
说完,他低头一拂身上压
根儿没有的灰尘,像是要掩住什么,转身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