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天色已晚,霞光从西天一点点泼洒下来,将屋内案前铺展开的纸晕染上一层温柔的金光。
姜辞手中最后一笔收势干净利落,她将画好的治水舆图卷起,细细装入竹筒中,轻轻松了一口气。
“终于画完了。”
她缓缓起身,抬手轻揉了一下因久坐而发酸的肩颈,眼神投向窗外。晚风吹动院中的树影。
案边放着一个用瓷盅盛好的糯米藕,是晚娘下午刚做好,说是味甜清润,最适合夏日解乏。
姜辞对银霜说道:“你去找个食盒,我给大哥送去,被关到牢里,还多亏了他,我还没有好好当面道谢。”
“姑娘,要不我陪你一道去?”银霜刚换了新衣,想随行。
姜辞却微微一笑:“不必,我一个人去就好。”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从容。
晚娘细心地将食盅装入干净食盒,又用帕子包好,递给姜辞:“那姑娘早些回来。”
姜辞点头应下,提着食盒,往姬栩的院子而去。
此时,姬栩正坐于书房内,手中执笔,在宣纸上描画着一式女子首饰图样。案边压着数张试画的纸张,线条温润细致,笔锋却带着他特有的沉稳克制。百阳在外通禀:“大公子,二夫人来了。”
姬栩手中一顿,略一迟疑,随即将尚未完工的图纸小心覆上一张干净纸,又整了整衣襟,起身道:“请她入院。”
院中石桌旁,两人对坐。
姜辞放下食盒,起身一礼,神情郑重:“那日之事,多谢大哥相救,若无你,我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姬栩微一摆手,语气淡淡却诚恳:“弟媳不必如此见外。你既嫁入东阳侯府,便是姬家的人,我护你,是应当。”
这一席话,说得温和,却带着无声的坚定。
沉默片刻,姬栩轻声问:“那你呢?沈如安所为,你恨她吗?可想过报复?”
姜辞垂眸,指尖摩挲着食盒边缘,声音缓缓:“若你问我是否想过,有,自然想过。我也曾一遍遍想,她为什么要害我,要置我于死地,我该如何还回去。”
她抬眼,目光澄澈却没有恨意:“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是沈将军的独女,而沈将军镇守溪陵,是旧西凉与东阳的要口。我若贸然反击,只怕会触怒她父亲,牵动边境。东阳北有瀚北,西南又靠旧西凉,若一旦局势起波澜,受苦的只会是百姓。”
“所以,我不能恨她。她既然要回去了,我也就当这一切随风而去。”
她一字一句,说得冷静克制。
姬栩看着她,有一瞬恍惚。这样的女子,温柔明理、分寸得体。他轻声道:“你太善良了,以后会吃亏。”
姜辞微微一笑,眸色温和:“可若我冲动,吃的亏也只会更大,不是吗?我在紫川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再痛,也要先稳住自己,保护身边的人,如今大哥也知晓她真面目,我们防着就好。”
姬栩看着她,眼中那抹柔光沉了下去,终究只轻声道一句:“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姜辞没有回应,只是打开了那食盒,将糯米藕一盅推过去:“这是晚娘新做的,上次见你爱吃,今日你不妨常常晚娘的手艺,也当我借花献佛。”
姬栩一怔,旋即低笑出声:“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院中清风徐来,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褪入夜色,两人相对而坐,一片安宁。
石桌下的茶水已微凉,凉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
姬栩指尖拨了拨案前的茶盏,唇角含笑,语气轻缓:“我听说紫川风光极好,那边的人也都豪爽直率,凉州富足。你若愿意,不如和我说说紫川,说说凉州,谈谈你家人。”
姜辞一愣,随即笑了一下,那笑意从眼中漫出来,带着些微的温软与明亮。
“我长姐性子顽皮,从小就不爱琴棋书画,偏喜欢舞剑攀墙,三天两头惹事挨骂,可我爹最是宠她。”姜辞说到这里,眼角弯起,“我小时候常藏在她背后看热闹,后来爹爹罚她抄书,她还拉着我一起抄。”
“还有个小妹,和阿梵同岁,整天缠着我要果脯,有时候睡前缠着我给她念话本子,听了就忘,讲一遍十遍不厌烦。”
“我爹……”她顿了顿,语气轻柔得几乎要融进夜色,“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治政严明,爱民如子,待我们姊妹更是严中有慈。他教我读书写字,时常跟我讲当今天下四分的局势,外人笑我一个姑娘家学这些没用,可我知道,他是希望我有看清事物本质的能力。”
她慢慢说着,唇角一直含着笑。
“紫川城外,春日山头满是杜若,远远望过去像翻了水的霞。有时清晨走在城外,还能遇上小兽从山林里探头出来,灰扑扑的,看人不怕。”她眼里仿佛真映出那片花海,“那时候,天很高,风也干净,我总觉得,只要在紫川,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凉州。”
她眼神明亮,整个人仿佛从沉疴中抽离出来,带着一丝少女的灵动与沉静交融的温柔。
姬栩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眸中带着少有的安宁。
他也笑了,轻声感慨道:“我倒是有些羡慕你。你有父母姊妹,有那样的家……我与子溯自幼在府中,虽也算衣食无忧,但……终究少了你说的那些人间烟火气。”
姜辞转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其实人这一生,走得再远,最挂念的还是小时候在谁怀里睡过,在哪棵树下捉过虫。”
她语气平淡,却像将他思绪一下子拉进了远方——那段他们兄弟也在快乐中长大的日子。
而这时,院外,竹影疏斜,夜色寂静。
姬阳脚步未落,刚走入院门,便听见一串笑声透过青竹洒落。他站在门口处目光穿过竹间缝隙,看见院中灯下,两人对坐。
她说着笑着,眼角飞扬,唇边是他未曾见过的柔情明媚。那是一种从心底里长出来的安静欢喜,不用伪装,不必拘谨。
他从未想过,她原来笑起来是这样的,他没见过。
他忽然意识到——从她踏进丰都的那一刻起,她从未如此轻松过。
成亲至今,与她不过寥寥数语,更多的是命令、是怀疑、是以俯视者姿态的猜忌。
他对她警惕防备,看到她总想着自己为质三年的噩梦,内心一直有所抗拒靠近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完整地看过她是谁。
可姬栩能。
他能听她说家常,能让她卸下心防,说故乡,说姐妹,说那花与山,说她的父亲。
姬阳眉头轻皱,心头忽然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而他看着大哥,心中忽然一震——大哥已有很久没有这般自在开心地与人谈笑过了。
他不由埋怨起自己,平日里带兵在外,鲜少回府与大哥促膝而谈,如今见姜辞能让大哥露出这样的笑容,心里竟又多了几分宽慰。
几种情绪在心头交缠,一股拧巴劲儿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姬阳沉默片刻,将手中带来的几本首饰画册低头一放,刚想离去,身后却想起了姬栩的声音:“子溯既然来了,不如就将你夫人接回去吧。”
第27章
姬阳听到这话,竟生出几分做贼心虚般的窘迫。他顿了一下,故作镇定地咳了声:“我……我刚来。”
话音未落,便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将那几本被他放地上的画册胡乱地揣进怀中,动作快得像生怕被谁看见似的。
姬栩唇角噙着笑,眼底却是清明透彻。他看向姜辞,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喝药休息了。你
们二人慢走,我便不送了。”
姜辞跟在姬阳身后,夏夜的风拂过长廊,吹得灯火微晃。两人一前一后往院中走去,谁都没说话,脚步声在青砖地上落得轻缓又沉闷。
气氛有些说不清的尴尬。
姜辞低头走得认真,忽然前方人影一顿,她来不及反应,一头撞上了姬阳的后背。
“……嘶。”她低声闷哼,抬起头,正好对上姬阳回头的目光,眉头微皱,像是欲言又止。
姜辞心下一紧,原以为他又要说些刻薄话讥讽自己自作主张,谁知他沉默片刻,竟出声道:“府里能与大哥说上话的人寥寥无几,阿梵又喜欢你。你愿意多陪陪他,也陪陪大哥,我……很感激。”
他说得简短,却不像往常那般冷硬无情,语气虽平,却带了分不习惯表达的克制与迟疑。
姜辞一愣,尚未来得及回应,姬阳已经转过身继续迈步,像是怕再多留一息,就会把话收回似的。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沉稳冷峻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怜意。
这个男人,十四岁便被人诓骗到西凉为质,孤身他国三年,回来时,父亲已撒手人寰,大哥重病缠身。他一人撑起整个东阳,肩上背负的是千军万马、是一方百姓、是江山风雨。
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问过他过的快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