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疫区,看见她那副模样……不知为何,有些于心不忍。”
苏玉一愣,继而坐下,笑道:“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不是一向最讲‘各人命数由天’的么?”
“怎么,后悔了?”
楼弃没接茬,只低头咬了一口烧饼,咀嚼无味。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扑面而来。
宁陵夜色沉沉,万家灯火在远处连成星河。楼弃望着那一角微光,神色莫辨,半晌,忽然低声笑了笑,自嘲道:
“我竟有点……羡慕姬阳那小子。”
楼弃将烧饼放下,微偏头道:“苏玉,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他说着,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个包得严实的小布囊,递了过去。
苏玉上前一步,接过,指腹一捏便觉不寻常,揭开一角看了眼,眉心瞬间拧起:“……这不是乌草?”
第38章
郡守府内,楼弃正与郡守告辞。
“治水一事,我能做的已尽,接下来就是郡中匠人与军中调配之事,楼某便不再打扰。”
郡守忙起身挽留:“燕少侠难得来一趟宁陵,眼下堤坝虽已定策,实则动工尚浅,诸多事宜还仰赖你多出谋划策。再者,近来疫病未平,城中风声四起,楼公子若愿多留几日,也好多一道照应。”
楼弃垂眸思索片刻,脑海中却浮现昨日疫区中姜辞挥汗奔走的身影,心口微沉,终是拱手应道:“也好。”
另一边,城北疫区。
姜辞正亲自带人整点草药,将十余名尚未染病的青年和女子召集起来,分成三组,由城北小门依次出入采药,以避开主街百姓,防止疫气扩散。
她言辞利落,布置周密,众人虽仍心有惧色,却也逐渐依令行事
。
人群中,一名面容瘦削、披着旧帕的村妇低头站在队末,不声不响地紧随其后。
那人正是苏玉,装扮粗陋,眼神却暗藏锋芒。
而银霜则被姜辞留下,协助老郎中照料病患。姜辞临行前嘱咐道:“你多盯着些,若有人作乱,立刻遣人通知都督。”
银霜用力点头:“小姐放心,我一定护好这里。”
初夏日光温和,山道外城门处,姜辞正整队带人出发。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笑意含藏的呼唤:“妹妹,你这是要去哪儿?”
人群一静,只见一人自街巷一角缓步走来,笑容轻浮里带着几分调侃。
苏玉一怔,抬眼便见楼弃已站在面前。
她低头掩饰神色,回道:“我帮都督夫人一同上山采药。”
“燕少侠?”姜辞闻声转头,也是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楼弃朝她拱了拱手,神色闲闲:“前几日被郡守大人留了下来,略尽绵力,帮着勘看了一段堤坝,如今基调已定,闲着无事,便在街中随意走走。”
“没想到燕少侠还通水利之事?”
“略懂略懂,”他笑,“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添笔添口,旁人做主,姜姑娘这是去做什么?”
姜辞轻点头:“原是如此。”她侧身让人让出一条道,“我们是要去北山采药。前日堤口浸水,药材被毁一批,城中药库捉襟见肘,只能尽人事去寻些替代。”
楼弃闻言一顿,抬手一拍剑鞘,笑道:“正好我也闲着,不如与姜姑娘同去,算我添双手。”
姜辞略一犹豫,还是点头应下:“也好,多一人也是助力。”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城门不多时,姜辞忽问:“你的胳膊,可好些了?”
楼弃偏头一笑:“好多了,早就无碍。姜姑娘不必担心。”
她语气微顿,又道:“那日客栈之事,还要谢你出手相助。”
楼弃嘴角一挑,笑得漫不经心:“我本就走江湖的,拔刀相助是分内之事,不值一提。”他话锋一转,忽而低下声音凑近她耳侧,语气却微微放缓:
“更何况——”
他低声道:“那日丰都城内,还要谢谢姜姑娘救我性命。”
姜辞微怔,脸颊有些发热,却强自镇定,只轻声道:“举手之劳。”
楼弃语罢,嘴角还挂着那一抹吊儿郎当的笑,目光却始终落在姜辞脸上,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姜辞偏开眼,目光落向前方山道,神色平静。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无奈与歉意:
“姜姑娘,你别理我大哥,他这人,向来没个正形。”
姜辞回首,只见人群中,苏玉提着药篓走上前来,朝她露出个浅浅笑容,语气虽轻,却透着几分真诚。
“他说话总带几分胡闹,若是唐突了,您别往心里去。”
姜辞唇角轻扬:“无妨。”
她顿了顿,又道:“没想到燕少侠在这里还有个妹子。”
苏玉低头笑笑,未作声。
山道微蜿蜒,一行人顺着林间小路而行,阳光透过枝叶洒落,斑驳陆离。山风拂面,携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将城中疫病的沉郁气味冲散了几分。
人群中偶有低语,偶有喘息,踏着林间碎石渐渐登高。
前方的姜辞背影修长挺拔,神色淡定,偶尔低声吩咐着方位与队伍排布,清冷之中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而后方的苏玉,目光却落在她与楼弃之间短暂交汇过的那一眼上,若有所思地低垂了眼眸。
山道蜿蜒而上,薄雾未散,阳光从林隙间漏下斑驳光影,一行人依着姜辞早前划分的区域分头采药。
姜辞循着一条被野草掩映的小径前行,穿过两处低矮灌木,走至一片视野开阔的山腰平台。她驻足片刻,清风吹过,树影微晃。
前方视野一清,远处宁陵城堤坝已历历在目。
只一眼,她便在人群中看见了姬阳。
他脱了外袍,仅着薄衫,袖子挽至肘间,卷起裤脚、蹚着泥水与士卒并肩,肩上扛着沉重沙包,步履坚定,神色凝肃,却毫无桀骜之气。
有人因疲惫停下,他回头拍了拍那人肩膀,笑着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听不清,但那人点头,咬牙再上。阳光打在他额角沾泥的鬓发上,落下一道流汗的痕迹。
姜辞望着望着,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姬阳的笑。
她从未这样注视过姬阳,没有都督的威压,也无权势的疏远,他就像个寻常的青年,负重前行,为一城百姓倾力不辍。
若无那道婚书,若她与他并非因权势成婚……他们会不会在丰都城的某条巷子擦肩而过,彼此回头,然后相识,谈笑,成亲,过普通人家的日子?
她一念至此,忽觉惊悚,蓦地收回目光,心头微乱,转身便蹲下身去,拨开脚边乱草采药,仿佛方才那一瞥不过幻影。
可她不知道,那缕目光,早已落入另一人眼中。
楼弃斜倚在不远处老树旁,目光静静追随着姜辞,神情微动。他收回视线,绕过林间斜坡,悄悄靠近苏玉,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苏玉眉梢一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神情嫌弃:“你怎么也玩这种?”她压低声音,“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正经点。”
楼弃一脸无辜地笑了笑,压低声音回道:“你就说帮不帮吧。”
苏玉白了他一眼,哼声一笑:“行啊,燕王爷发话,小女子自然听令。”
楼弃露出满意的笑容,轻飘飘地走开,继续往姜辞那头靠近。
姜辞正弯腰攀上一处矮崖的斜坡,坡上有一丛苍术,叶色正好,她伸手去扯。苏玉站在后方不远处,手指一动,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她指尖轻弹,那石子破风而出,精准击在姜辞膝后。
“唔!”姜辞猝不及防,膝盖一软,脚也跟着一滑,身下是遍布碎石的斜坡。
“姜辞!”楼弃一声惊呼,身形如风而至。
在她即将撞上坚硬石块的前一刻,他飞身而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自己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背撞上硬石,生疼不已。
姜辞滚进他怀里,压在他胸前,二人贴得极近,她甚至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她猛地挣扎起身,满脸惊魂未定。
楼弃咬牙忍痛,从地上撑起身子,艰难笑道:“你可还好?”
姜辞抬脚欲走,眉头却因脚踝剧痛狠狠皱起,强撑着没倒下。
苏玉闻声赶来,倚在高处看着地上的两人,抱臂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俗套。”
姜辞强忍着脚踝的刺痛,试图站起身来,咬牙挪动一步,才刚迈出半步,脚下一空,整个人便重重跌坐在地,冷汗从额角滑落。
“嘶……”她低声抽气,眉心皱成一团。
楼弃在旁一言未发,俯身顺势一转,半蹲下身,一把将她稳稳背上。
“我送你下山。”
姜辞一惊,伸手抵着他肩膀:“你放我下来,这样不好。”
楼弃头也不回,步伐沉稳:“你脚伤不轻,再强撑只会更糟。你是大夫,你若倒下了,那些还指望你救命的病人怎么办?”
他语声不大,却一字一句,沉稳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