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了那年,西凉营帐,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跪在湿冷的泥地中,脚上戴着粗重的铁镣,手腕早已勒出血痕。
那夜不知是何人偷偷解开了他脚上的镣铐,他来不及多想,咬牙抢下一匹马,撞破营墙,纵马狂奔。
身后箭如雨下,一支穿透肩头,他强忍剧痛,死死撑着才未晕厥,勒紧马缰趁夜雪掩踪,一路向东。
他几乎是九死一生回到的丰都。
却只见长街之上,白幡飘飘,万人送丧,父亲的棺椁缓缓前行,钟鼓悲鸣,锣声震天。
他跪倒在人群中,眼前模糊一片。
母亲站在送丧队伍前方,仿佛一夜老了十年。
兄长姬栩那时还身健体强,见他归来,失声痛哭,扑上前一把将他抱住,语不成声。
“子溯……你活着回来了……我们以为你……”
他跪在地上,对着父亲的棺椁磕头,磕得额上渗出血来。
风声飒飒,他低声说:
“孩儿……回来了。”
送葬的队伍在他身侧前行,姬阳没有说话,只默默上前,接过那人的位置,肩膀一沉。
他站在队伍最前,咬紧牙关,硬生生将整副棺木扛稳,走在雪地之中,步履不乱,一步未歪。
祠堂里烛火跳了一下。
姬阳缓缓抬起头,望着父亲的灵牌,眼中没有泪,只有深不见底的沉沉夜色。
他低声道:
“孩儿还在走那条路……只是这一次,背上的,不止是棺。”
“是姬家和未来的天下,我一定会完成父亲的心愿,让这版图全部都插满姬家的旗。”
姬阳语调平淡,说完这句,他伸手将香插正,直起身,缓缓退后一步,俯身,重重一拜。
翌日天光微亮,朝霞尚未尽染。
姜辞早早起身,替姬云梵理好衣襟,又唤银霜端来温水替他洗漱。小少主虽年仅八岁,却已懂礼数,举止间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我爹最不喜欢人衣裳不整。”他对姜辞说。
姜辞忍不住笑了笑,牵起他的小手,领着他往西侧而去。
那是姬家大公子姬栩的院落。
院中遍植翠竹,细雨初停,竹叶尚滴着未干的露水。小径石板缝中长着细苔,几丛修竹随风摇曳,冷香幽远。
走到廊下,姬云梵忽然回头,抬眼看她,眼里带着几分期盼,又似担心她拒绝:
“姜姐姐,要不你进来见见我爹吧?”
姜辞原本想婉拒,可看着那双干净亮澈的小眼睛,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好。”
姬云梵欢快地提着袍角先一步跑进屋内。
姜辞缓缓踏上阶石,刚至门口,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道温润低缓的男声:
“阿梵,你又跑去打扰你二伯了吗?”
声音不急不缓,含着笑意,带着清晨才起床的慵懒沙哑,却温润极了。
片刻后,一道修长身影自内室缓步走出。
他约莫而立之年,身形颀长,面容如玉,鬓发略乱,还未来得及束冠,只以素带松松挽起。面上带着些晨起未退的倦意,眉目温雅,却藏着一抹长病之后的清瘦之气。
皮肤极白,透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病态苍白,但眼神极清,是那种一眼看去便令人安心的神色。
他一眼望见姜辞,脚步微顿。
微不可察的一瞬,他的目光仿佛被什么惊了一下,凝在她脸上。
这一眼不是轻浮,不是炽热,而是带着几分欣赏。
姜辞心下一紧,连忙盈盈一礼:“见过大公子。”
姬栩也回过神来,收敛情绪,微一颔首,还了一礼:“姑娘不必多礼。”他声音温和,唇角微弯。
姜辞本想告辞离开,刚要背身退下,身后却传来他轻缓的话声:
“是紫川来的姜姑娘吧?昨日方才得知母亲接人入府,未曾亲迎,是我之失。”
姜辞一时有些意外,旋即轻声道:“大公子言重了。”
“冒昧前来,还望勿怪。”
他摇头一笑:“阿梵顽劣多言,姑娘愿照拂他一二,倒是我该谢你才是。”
姜辞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侧身站定,眼帘微垂,神色澄净如水。
而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姬家,有人如姬阳,是寒锋铁壁,也有人如姬栩,是清风朗月。
正当屋内氛围安静,晨光映在竹影之中,姬栩与姜辞初见的寒暄尚未落定,站在一旁的姬云梵忽然一蹦一跳地跑上前,仰头看着父亲,童音清亮地来了一句:
“爹爹,我看二伯对姜姐姐凶得狠,要不你把她娶了吧!”
第5章
话音刚落,院内一静。
两个人仿佛都被这句话瞬间冻住。
银霜和姜辞脸色同时一变,姜辞更是一时愣在原地,连福身都忘了收回。
她只觉耳畔“嗡”地一声,姬栩也是一怔,眼神在亲儿子与眼前这位未来的弟媳之间流转片刻。
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柔,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胡说什么呢。”
“姜姑娘是你二伯未来的夫人,也是你以后的二娘,岂容你胡乱拿来玩笑?”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姬云梵的头,语气温和却极稳,像是要给他讲些道理:“世间婚事,不是你一句娶了吧就能定的。”
“若真有一日你要说这种话,那也得学会先问问人家女子愿不愿意。”
姜辞垂着眼睫,听得这话,心中微动。
她看了看面前这个小孩子,心里忽然有些想笑,又说不清到底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
只是笑意未显,眼角却泛出一点潮意,谁又问过她是否愿意呢。
她轻轻福身,声音平和而疏淡:
“阿梵童言无忌,大公子莫要怪他。”
姬栩看着她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深意,但终究没有多言,只温声道:
“无妨,也请姑娘勿放在心上。”
“他年纪尚小,话不经意。”
姜辞微笑点头:“我懂。”她与二人告别,带着银霜离开姬栩院中。
一路行来,银霜一语不发,姜辞也未出声,直到走出廊下,风吹得她鬓发微起,她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般,轻声道:
“适才那话……当真让人难堪。”
银霜也松了口气,附和道:“那孩子虽是无心,却叫人措手不及,不过没想到大公子性格到时极好相处,奴婢瞧着比都督好多了。”
姜辞抿唇,没再多言。
回到院中,她换下外袍,坐在榻边,她忽然开口问道:“姬家大公子……得的是什么病?为何病了这么多年,也不见痊愈?”
晚娘正在摆茶,闻言一顿,放下茶盏低声道:
“听府上的人说,具体是什么病也无人能断准。”
“前几年姬夫人确实遍请名医,东阳本地的大夫都来过了,但最后也都摇头离去。”
“说他五脏虚火上行,舌焦口燥,夜不能寐,还常年心悸、气血翻涌……试过温补、试过清热,试过针灸、汤药,皆不见。”
姜辞微蹙眉头:“那为何不请懂毒者来一试?”
晚娘低声一叹:“姑娘说得虽是理,但这世道乱了,许多良医早死,要么找地儿归隐,还有歹人当道,能医者和会医者,本就是两码事。”
“府中也不是没人想到以毒攻毒的法子,可真正能用毒而不伤命者,世间寥寥无几。”
“况且,那位大公子是姬家嫡长,谁敢轻试?”
姜辞微微点头,垂眸思忖。
伏火毒,灼而不烈,沉而不爆,确实不像寻常虚损,若一味温补清凉,只会扰乱经脉。
她目光沉下去。
夜深人静。
案上孤灯如豆,姜辞披着一袭素衣,独坐书案前,窗外风过竹影,烛火微晃。
她提笔蘸墨,铺开信纸,她写道:
“父亲,辞一切安好,切莫忧心。”
“今日初见大公子,观其面色浮白、舌焦脉乱,气息似有伏火之症。府中请过诸医,皆未得法。辞斗胆以己所学相度,此症或非虚损,而是内毒之郁。愿父亲助辞一臂之力,将昔日在紫川所藏医术典籍、药经草方,尽数抄录寄来。若有先祖旧藏方本、秘方残卷,亦请一并附上。”
写到此处,她顿了一瞬,抬眸望向窗外的月色,眼神微动,唇角缓缓牵出一抹思乡的浅意。
姜辞从十三岁起,便跟着府中老大夫一道走过街巷,救治流民、登记名册、处置伤疮。
瘟疫肆起时,她亦曾亲赴水井边为百姓烧汤熬药,亲手抄写病理药方。
她落下最后一笔:
“辞知此行有险,然若有一法可救人,我愿一试。”
她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信折好封入信封,命银霜明日一早交由驿使送回凉州。
灯火照在她脸上,暖黄微晃,墨香未散,身影浅浅落在墙上,显得很孤独。
明日,便是她与姬阳的大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