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筹谋已定,由不得她回头的大婚。
她本该沉稳,可此刻心中,却偏偏涌起一丝说不清的悸动与不安。
天未破晓,府中灯火已起。
正厅西序张起红绡绸缎,珠帘玉络沿檐而垂,东厢南苑皆换喜色装饰,礼官早已入位,内院仆从奔走,各司其职。
巳正三刻,迎亲之鼓鸣。
乐工备礼,大鼓三响,钟磬齐鸣,礼官开口唱礼,一应仪制一丝不差。
府中女眷皆盛装而出,姬夫人亲自主持内宅事宜,召见诸姬家亲戚宾客,正厅迎候文官武将、朝中宾友。
喜乐未起,心弦先紧。
姜辞早已起身,坐于镜前由晚娘梳妆。
银霜为她细细描眉,晚娘则亲自替她拢起嫁衣外袖,每一寸丝缎都熨贴得不带折痕。
“姑娘,你今日……真好看。”
银霜眼眶有些红,像是要说什么,终究忍住了。
姜辞望着铜镜中那位眉眼如画的新妇,一时恍然,仿佛这不是她,是被谁送入风雪命运中的另一个她,脸上没有一丝喜色。
倘若没有盟约,想必穿着喜服嫁的人,就是璟郎。
她轻声道:“走吧。”
喜鼓再响三声,内院门扉缓缓而开。
晚娘执红绸一端,银霜扶衣而侧。
姜辞缓缓起身,神色无波,身后吉服曳地,一寸寸踏过内院的石阶檐下。
院内钟磬已歇,宾客齐聚,红烛高燃,香烟袅袅。
礼官已唱至“新妇登堂”,眼见良辰将至,却迟迟不见新郎现身。
厅外,鼓声再次敲响。
喜帷两侧,晚娘牵着姜辞缓缓步入主厅前,她面前执着一柄织金纨扇,遮住面容。
主位上,姬阳应立之处空空如也。
姬夫人本坐于女眷侧位,见此情形,神色一滞,低声问身边婢女:“子溯呢?”
那婢女俯首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回夫人,今晨卯时后便未再见都督踪影。奴婢已让人去找了……”
姬夫人脸色骤变,眉心深蹙,沉声道:“怎可在大婚之日做出此等事来?”
而厅中宾客虽未敢高声言语,却也早已交头接耳,私语纷纷。
“这都督……怕是故意晾着她吧?”
“新妇都到堂了,人还没到,呵,听说这姜家姑娘是凉州刺史之女?”
“不错,她父亲姜怀策,可是西凉旧部。”
“如今将当年敌将之女娶入门,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唉,这婚啊,未必是喜事,怕是将她娶回来,只为一纸盟约而已。”
“都督若不愿,何不当初便拒,如今这般……是折人颜面了。”
这些言语虽压低了声,终究没逃过姜辞的耳朵。
她执扇的手不动,心却一寸寸收紧,耳中声声刺骨,皆是将她当众贬损的议论,她却没有抬头,没有退半步。
厅内红烛燃得极旺,礼乐早已停歇,宾客皆坐得腰背酸痛,却无人敢出声离席。
姜辞仍立于厅前的红毯之上,一动未动,从巳时三刻,到午正将近,已过去了整整半个时辰。
没有新郎,没有传令,礼官早已汗湿后背,几次想上前,却都被姬夫人一个眼神拦下。
姜辞站得笔直,仪容如画,姿态无一丝凌乱。
女眷席中,有人摇扇低语:“她还站着呢……都督这是有意折她。”
“你说那姜辞,还能撑到几时?”
而此时,府外五里处的督军署内。
姬阳身着玄袍甲衣,斜倚坐在主位之上,神情冷淡,指节轻叩木几,茶香氤氲,宛若无事人。
陆临川低声提醒道:“主公,吉时已过半。再不回去,只怕……”
姬阳端起茶盏,神色淡淡,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唇角轻扬出一抹冷笑:
“急什么?”
“叫她再等等。”
“她姜辞,不就是上赶着要嫁我的么?”
“我成全她,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说完这话,才慢条斯理放下茶盏,起身整衣,吩咐人牵马。
“走罢。”
而在东阳侯府大堂。
鼓声骤然再起,众人齐齐抬头,只见姬阳身着玄袍吉服,自府门缓步而入。
宾客纷纷起身行礼:“见过都督。”无人敢说恭喜。
姬阳只是淡淡抬手示意,神色冷淡如霜,眼尾未掠人群半分。
等他停于姜辞身侧,偏头看她一眼,那一眼,冷得像从瀚北草原吹来的寒风,不带喜意,不带温度,甚至……近乎不屑。
姜辞始终执扇而立,头微垂,纨扇遮面,看不清神色。
礼官只得强自镇定,拱手高声唱礼:
“吉时既至——新妇入堂。”
姜辞微一点头,在晚娘引领下,缓缓踏上阶前石级,步态沉稳,裙裾曳地无声。
姬阳并未扶她,仅抬步相随,登阶而上,立于姜辞一侧,宛若旁观者,不置一语。
礼官继续唱礼:
“合卺之礼,共饮交心之酒。”
一名侍婢端来半瓠斜剖之杯,金盏映火,各半成
双。
姬阳目不斜视,举盏饮下,就是想是完成任务一般随意。
姜辞接过卺杯,稍顿一息,也举盏而饮,神色没比姬阳好到哪里去。
众人侧目,只觉这合卺如仪,也都颇为尴尬,却也不敢说些什么。
礼官复唱:
“新婚之礼,瞻视新妇。”
此为东阳礼中一道旧仪,意在正眼看妻,表纳为室人之意。
姬阳缓缓转首,面无表情地看了姜辞一眼,目光淡淡而过,竟无半分停留,便已收回视线。
像是瞻视,又像是……蔑视。
姜辞感受到那视线划过,也是懒得搭理他一分。
礼官见此,心头暗惊,只得继续唱礼,声音微弱:
“拜君亲——”
此为代行高堂礼,拜列祖宗法位。
姜辞缓缓俯身,却在将跪未跪之际,由于久站,膝盖顿了一下,忽听耳侧一声冷语:
“怎么?”
“姜家之女……跪不动我姬家祖宗?”
众宾目光齐刷刷落在姜辞身上,连姬夫人都神色骤变。
姜辞手执纨扇,身形微顿,纤腰挺拔,忽而轻声笑了笑,唇角似抿出一丝讥意。
她未抬头,只小声应了一句:
“都督不也来得迟了些?”
礼官愣在那里,不知是否还该继续唱礼,姜辞才缓缓跪下,深深一拜。
洞房之夜,红烛高照,喜幔低垂。
姜辞被婢女送入新房,银霜与晚娘规规矩矩地奉上盏盏甜汤与香点。她依旧执着那柄纨扇,未饮一口,只静静坐在红榻一侧,目光落于窗格外头的月影上。
脚步声响起。
姬阳身着吉服而入,脚步沉稳,步入房中却无半分喜意,反倒杀气逼人。
姜辞闻声微抬眼,仍执扇未动,唇角挂着一点虚无的笑意,仿若是对他的冷淡早有预料。
姬阳走近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忽地伸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扇子。
“都督……”她语气平和,眼神却清冽如秋水。
“演够了吗?”他冷冷道。
下一瞬,他腰间长剑出鞘,剑锋已横在她脖颈之前,红烛映出银芒,落在她如玉般的颈侧。
姬阳低头靠近她,声音如霜刀般冷冽,字字刺骨:“你我之婚,不过是缓兵之计。”
“你不必装腔作势,也不必心存妄念。”
“我不会信你。”
“更不会爱你。”
第6章
姜辞看着那柄贴近肌肤的剑锋,脖颈处被寒意激得泛起一层细密鸡皮疙瘩,却没有一丝退避。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夜风:
“那你这一剑,怎不落下去?砍了我正如你愿。”
她抬眼望他,眸光清澈,仿若根本不畏死,反而在看他,究竟要如何羞辱她、又能羞辱到几分。
一时之间,姬阳竟未动。
他眼中掠过一瞬异样,随即冷笑一声,收剑入鞘,转身将扇子随手抛入火盆。
红光乍起,织金扇骨被燃成灰烬。
“本都督不碰你,是怕脏了手。”
他说完,拂袖而去,门帘掀起,又重重落下。
姜辞坐在红榻上,红烛映着她素白的面容,眼中却无泪无怨,只有一抹沉沉的、无人可窥的冷静。
她低头,将那被剑刃拂过的锁骨处轻轻按了按。
原本她以为,大婚时,姬阳不会来了。
次日清晨,姜辞依旧按礼起身,穿好衣裳,由银霜相伴,一路前往内院向姬夫人请安。
厅中红帐未撤,帘影低垂,姬夫人已坐在炕榻之上,身着月白绣梅的吉袍,精神奕奕,见姜辞进来,连忙招手让她上前。
“昨夜怎的?子溯那小子可是留下了?”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头:“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