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偏门在身后关上,小林和平安都被关在外面,里面只剩下他们两个。谢衡之垂眸看着她,她一双明眸黑亮,葱尖似的手指里,小心捏着那只滚满泥巴的老虎。
他眨了一下眼睛,温声道:“那你夸夸我。”
霍娇不疑有他,与他四目相对:“这还用夸吗?你可是探花郎,做过延州主将,现在也是富饶之地的父母官,将来前途无量。”
谢衡之轻笑:“再多说两句。”
她愣住,谢衡之在很久之前,也这样催促过她。
汴梁的小宅子里,谢衡之将她抱起来放在案上。青天白日,案上原本的书和摆件乱了一地。他蒙住她的眼睛,强迫她接纳他的耳鬓厮磨。
“你说说,我过得如何好?”
“还要听。”
……
她脸红到耳朵根,咽了咽喉咙。在短暂的羞耻时间里,还能飞快地想:难怪刚来汴梁,她夸他脸长得好看,他气得饭都吃不下。
难怪他要蒙住她的眼睛。
往昔那些没羞没躁的片段,争先恐后窜入她的脑海,她皱着脸闭了闭眼。
苍天啊。
霍娇神色的变化,很快也让谢衡之明白过来,眼看霍娇羞得转身要跑,
他情急之下只能拦住她:“我不是那个意思。”
霍娇才不相信。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想到他刚才同兰歆的口出狂言,色厉内荏的开始秋后算账:“谁允许你那么霸道说我是你的,我是我自己的。”
谢衡之哄着她:“那是。”
见他脸上慢慢带了笑,那笑甚至有些得意。
霍娇回忆刚才的举动,难为情道:“出来否认不是为了你,是因为我讨厌兰珩。替你说话也就是觉得你可怜,想给你争取一点母爱。你可不要生出什么误会,不要觉得我会有可能原谅你,别忘了自己是个大骗子!”
谢衡之低下头,忍着笑,轻轻颔首:“当然,我记得。”
“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她想到自己偷书,又想起头上的簪子,没法继续理直气壮的说下去:“总之我恨你!我回去了!”
“霍娇,”谢衡之看着她:“一直恨我吧,我希望永远赎罪。”
她假装没有听见,推开门出去了。
兰歆虽然在亲生儿子和不礼貌的儿媳那里吃了瘪,心情却很快恢复。
路上兰珩在轿子外,好奇问起她方才对霍娇说的事:“与亲生父母走失的孩子,多半惦念自己的来处,母亲不想知道吗?”
兰歆摇着团扇:“我母亲说,我小时候是在京郊走丢的,也可能是被遗弃的。她说捡到我时,我太小了,走路都在摇晃,一身寻常人家的衣衫,弄得脏兮兮的,手里还捏着个石头似的玉坠子。”
兰珩笑道:“想来真是可怜又可爱。”
兰歆也笑了:“是吗。你要知道,养父母愿意将真相告知养子,除了高风亮节,还是对养子的尊重,他们将我养大到十几岁,告诉我一切,说我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寻找亲生父母。那时候若我说要,他们该有多伤心。”
她带着提点的意味:“你来到我身边,也是孽缘。你性子、样貌、聪慧,都比你弟弟更像你父亲。纵然你母亲杀了他,我也从未对外捅破,维护她的名声,说到底还是为了你。”
兰珩袖中的手掐紧,面上却感激道:“我明白,我和母亲对养父母的想法是一样的。能留在母亲身边,是替我小娘赎罪,也是偿还您的恩情。”
兰歆满意点头,安排道:“我再过些日子便是寿辰了,正好可做个由头,你先去兰家走动走动。”
——
霍娇回到兰家,翌日便从夫人们哪里听说,汴梁兰家的大娘子兰歆,打算过几日借这里的场子,摆个寿宴。
她摸不准这是什么路数,带着萱儿和平安静观其变。
兰琨刚同兰珩聊了几句,很是乐观:“兰珩说父亲出了事,大娘子很忧心,想来看看有什么可做的。便想借着寿宴,给咱们壮壮声势,意思是让州县附近的商户都晓得,皇商兰家也是咱们的靠山。不能随意欺负了去。”
兰家五叔难得露面,疑惑道:“难道真是来救场的,不知兰珩手中可有些人脉,将老二捞出来才是正事啊。哪怕打听些情况呢,究竟犯了什么事?”
兰琨也是心急如焚:“是啊,听说谢知州带来的亲信,全是边境禁军,纪律很是严明,知情人各个惜字如金。”
兰五夫人坐的离他们远些,冲霍娇小声道:“我看纯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怕不是来趁火打劫的。”
霍娇深以为然,但她毕竟是外人,只能看看热闹。
吃了早茶回到偏房,霍娇一愣。
她满脸的不高兴:“你就这样自由进进出出不合适吧,况且你是怎么进来的?”
谢衡之趴在偏房的案前翻书,白皙的手指轻轻扣着暗赭色的桌面,苍白的脸抬起来看她。
他白日的光线将他睫毛的影子拉长,他声音很轻:“可这是我的卧房。”
好,好像也是。
霍娇只能改口道:“撞见兰家的人你打算怎么解释。”
谢衡之无所谓道:“先前只是怕你知道了不要我,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大不了和他们说我就是兰珩。”
霍娇对兰珩这个名字格外抗拒:“你可不要再提这两个字了。但你也不是谢衡之啊……”
她想起刘雪淮和彭从,甚至连素素和刘夫人,都叫他慕瓴。
有瓦遮头,才算有家。
原来是这样。
第50章 日记 夜逢星月,无人同赏。
但是突然让她改口, 好像又太亲密了。
她在心里试着叫了两声“慕瓴”,觉得太尴尬了。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么。”谢衡之道。
只要别不理我。
他看着案上的书,它们都被打理的很好。
霍娇到底是行家, 有几本中间撕破了,她心细的补上。书页间没有灰尘,近来大概常常拿出来晒, 也没有发霉的味道。
一部分整理好了, 已经用草纸包住, 摞好了用麻绳捆起来, 像是要带走。
还有几本码在一旁,书脊上有些虚灰, 大概还没清理完。
这一摞里, 挤着一本黛蓝色江绸裱面的折经书, 谢衡之眼疾手快,一眼就看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那摞书:“近来府里没什么事, 我正好想找些闲书看看……”
这一摞书里, 刚好有一本书国子监官坊印制的蝴蝶装庄子,装帧优越, 纸张软韧,字体也非常好看。
她昨晚刚打开, 还想好好学一学呢。
“那这本你别拿,我刚准备看呢。”
谢衡之眼看她的手,就要碰到哪本绸面书, 心惊肉跳地伸手阻止:“等一下。”
霍娇看着他:“啊,怎么啦?”
谢衡之硬着头皮口不择言:“这是我的书,这摞书我都要搬走。”
霍娇想过会因为偷书被揶揄,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小气鬼。
“你都丢在这里多少年了, 也没见你要搬走,”她据理力争:“我和你五舅妈说过了,她说全都送我。”
“这书又不是她买的,她当然随便做人情,”谢衡之显得很坚持:“我还要看看,万一有用。”
这态度太不正常了,霍娇眼珠子一转,瞟过那一摞书,忽然随手抽出一本:“就不给你!”
她抽走的,刚好便是哪本江绸裱面的。
谢衡之头皮发麻,手比脑子快,仗着比她高出一个头,从她手中抽走书,举起来就要往外走。
霍娇哪能轻易放过他。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惊天大秘密。
她拦腰截住他的去路,跳起来去够他举过头顶的折经。
谢衡之身子僵硬。
天气热,本就穿得少。霍娇只着件雪白的单衫罗裙,绸缎面料,薄如蝉翼。她不爱戴首饰,雪白的脖子就这样漏在外面。
柔软的身子贴着他。
霍娇皮肤滚烫,毫无防备地高举双臂,跳起来去够他的手臂,软软身子的蹭在他胳膊和胸前。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怀中。
谢衡之喉结滚了滚,心神晃动,手上一松,被霍娇得逞。
小娘子也不管自己衣衫凌乱,小碎步跑开,着急去看夺过来的是什么。
她还以为谢衡之偷偷藏得什么避火图,正欲嘲笑。
结果抖开折经,里面竟然全是字。
折经的最开头写着几个大字“歙州隆佑家乘”,后面紧随着一行行娟秀的小字。
“隆佑元年二月初一日,晴。祖父买马赠我,又赠此江绸裱面折经,甚是欢喜。
隆佑元年二月十二日,雨。夜逢星月,无人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