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这是谢衡之的写的每日流水账。
当着苦主的面,抢来日记本当面看,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谢衡之靠着雕花门,抬起一只胳膊捂住了眉眼,长长叹出一口气。
是应该还给他,然后道个歉的对吧。
但是好想多看几行。
霍娇决定拖延片刻,假装一无所知。她一边迅速翻阅,记住里面的内容,一边无辜地自言自语:“啊,这是什么书啊,字写的还怪好看。”
她目光落在其中一行,手上动作忍不住顿下。
“隆佑元年三月初九,娘硬塞一通房与我,欲教我晓人事,被我打走。娘大怒,祖父劝和。美色误国,定会误我青云路。”
再看下去不太好吧?这都写出来啊。
她眼睛继续往下扫。
“隆佑元年六月廿二,忽闻同乡高中,举州齐欢。与祖父携礼同贺,才知其为三甲同进士出身。不过尔尔,与吾相去甚远。”
霍娇实在忍不下去了,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
兰慕瓴,你小时候,好颠啊!
谢衡之怒不可遏,拉着一张臭脸,不想看她那张明晃晃的笑脸。他两指捏提霍娇后衣领,将她提溜反过去:“偷窥人家私事,看够了没有?”
他一问,霍娇便故作诧异,扭过头看他:“啊,什么私密,什么意思。”
她将折经丢还给他:“我还以为是你抄的经书呢,居然是你的日记么,放心吧,内容我没看。”
折经没合拢,谢衡之接过去,正翻到通房那一页。
他咬牙切齿看着她:“刚才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还说没看。”
霍娇心中有愧,赶忙岔开话头:“只看到你祖父二字,你们感情是不是很好?”
谢衡之将折经收进衣襟,目光柔软:“他待我很好,可惜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我听五夫人说,老一辈人之间感情深厚,他希望你将兰家当做自己家。”
谢衡之摸着放在门口的摇椅:“是,但其实两边的亲戚互相带着敌意,我祖父倒贴了很多产业和银钱,最后的结果,只是被这里的人接纳,回到歙州安葬。我母亲尤其仇视这里。他要我与他们比较,压制,最终成为这里的主人,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他看着霍娇:“那天我过来,看见你躺在上面……先前都是我祖父坐在这里。”
竹摇椅有些年头了,但躺起来特别舒服。
霍娇大大咧咧地坐上去,晃了两下:“祖父很有眼光,要不然我和你五舅妈说一声,把它带回汴梁吧。”
谢衡之推了推,摇椅晃起来,霍娇舒服地喟叹:“你啊,也是的。干嘛非得同你娘对着干,她说她的,你干你的,她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你。说几句假话,说不定能少吃点苦头。”
谢衡之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譬如说,她要给我和祝家女儿牵红线,我不直接拒绝,被你听见,然后你再生气消失,我再发疯了一样找你一次?”
霍娇沉默了:“……你这么说也是。是我想的简单了。”
谢衡之道:“我和她不是一路人,注定没法母慈子孝。”
霍娇也渐渐明白:“她喜欢的是像兰珩那样的儿子。可兰珩之所以那样对她,是因为兰珩将她当做荣华富贵的来源,就像宫里的黄门和宫女伺候官家和娘娘一样,自然俯首帖耳。但你是他的儿子,你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是尊重,偏爱,欣赏,甚至是母亲的安全感。”
谢衡之一笑:“可惜她不懂。”
霍娇给他打气:“这么简单的道理,总有一天她会想明白的,大娘子其实人不算坏,你不要灰心。”
谢衡之摇头:“算了,何苦呢。我现在就很好,不期待那些。”
霍娇想到后来听小林说,他是因为那只布老虎,才心软见兰歆,还是不忍心戳破他。
她重新审视这间小院,偏房,陈设和眼前的男人。
除去这张脸,他其实没有哪一处像那个从小和他长大的瘦弱郎君。
兰珩的只言片语,兰家夫人姨娘们的嫌弃,还有关于少年兰珩的描述,让她脑中飞快拼凑出眼前这个男人真正的过往。
他出身汴梁皇商,有强势的父母和优渥的家境。从小身居豪宅,锦衣玉食,眼高于顶,他习惯了被一群人伺候,少时是个熬鹰走狗不谙世事的纨绔大少爷。
再大一些,他性格孤僻,却清高敏感,并不适合继承家业。他沉迷读书写字,却得不到父母认可,只能从祖父哪里寻找温暖。
她想起刚到汴梁,两人挤在狭窄的小屋子里却甘之如饴,又想到谢衡之在延州混迹官场时,偶尔蹙着眉心透露出的疲惫和不耐烦。
时间已经改变了他,让他成了霍娇的同路人,可他又的确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未婚夫。
霍娇心里升腾着一种奇妙的新鲜感和微妙的背德感。
她像在认识一个新的人,慢慢试探,期待结果。
一身婢女装扮的萱儿突然过来,小声道:“兰家大娘子和官人去了前厅,本来说商量摆寿宴的事,但是来了之后还没说上几句,大娘子便提出,说现在兰家无人主事,可让兰珩暂时主持大局。”
霍娇和谢衡之对视一眼,她道:“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谢衡之道:“我们一起吧。”
霍娇推他:“我们一同现身,意义便大有不同。你先别来,我看看情况。不过我想问你,你对歙州亲眷,心里怎么想?”
谢衡之道:“远方亲戚,不太合得来,一群碎嘴。但也没仇怨,不至于落井下石。”
这形容实在贴切,霍娇一笑:“我倒站在他们这边,只要兰珩的愿望落空,我就欢喜。”
谢衡之还有些话没告诉霍娇,歙州的兰家人暂时不能出大事,尤其是兰琨。否则兰羡没有把柄在他手里,未必愿意继续完成认罪书。
走到前厅时,兰五夫人正在反对。
“我自然知道大娘子是好心,但咱们毕竟已经分家了,这么多年虽说走动也是频繁的,若是走动关系,需要银钱,要多少我们给多少。但生意上,向来是亲兄弟明算账。”兰五夫人声音不是很大,她不敢同兰歆撕破脸:“……上回川蜀书院买扑,我们谈到一半的生意还被珩郎君截胡了呢……”
她嘀嘀咕咕:“我们本是歙州最大的本土墨商。如今呢,歙州大半墨坊生意,都在珩郎君手里。”
兰歆一笑:“说到底,五弟妹不过是计较银钱的事么?这么说吧,其实银钱都是小事,我家产业,说是歙州兰家数十倍都是谦逊了,会惦记这些银钱吗?”
兰五夫人接不上话,扭头看着站在角落的霍娇,霍娇也冲她颔首。
兰五伯已经好几天没出门花天酒地了,他焦虑的团团转,一面嘟囔着妻子多嘴,一面哄着堂姐:“大姐,你说的有理,当务之急是二哥怎么办。”
兰歆道:“这也是我让珩儿过来,暂时接手生意的缘由。对外歙州也属于兰家,我们才好走动。实不相瞒,老知州是祝尚书的老下属了,刑通判又是的开封府尹的门生,这祝尚书倒还好了,他家的六姑娘,已经在同珩儿谈亲事了。”
霍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好惨一祝六,她晓得已经被大娘子配给这么多人了吗?
兰琨十分羡慕,拍着兰珩道:“珩哥哥好福气。”
兰珩转而看着霍娇,似乎想从她面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情绪。
兰歆继续道:“可开封府尹与我们的交情就隔着一层了,再说如今谢知州,我也是说得上话的。”
她为难地对兰琨道:“这道理你懂吧,需要得是一家人,才好开口办事。若是说已经分家了,人家便未必尽力帮你。”
兰五夫人和姨娘互看一眼,都不做声,只有兰琨急急道:“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若姑姑能同谢知州说得上话,可否让我见他一面。”
兰歆面色平稳,安慰他道:“前日我才去见过谢知州,他说二弟一切安好,不用挂念。刚见,我没提要同他见面的事,还需要一步步来。”
这已经比先前,他们四处奔波无门好多了。莫说知州府,就是刑通判,都视谢衡之如豺狼恶鬼,生怕惹祸上身。
兰琨与五叔商量:“虽说父亲不在,我是家主,但兹事体大,这等大事,我一个孩子怎么做决定。五叔您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