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他将要远行了,卫怜只能强忍着恼怒追问:“为什么言而无信?即使贺母妃什么也不说,我也定会救你,我们……难道不算是朋友吗?”
见她执意如此,贺之章咬了咬牙:“公主无论如何也要知晓?”
“是。”卫怜毫不犹豫。
贺之章复又沉默了良久,目光定定看着她,嗓音低哑:“我姑姑说的是……公主……”他闭了闭眼:“公主,并非是真公主。”
“什么意思?”卫怜愣愣听着,目露茫然:“你是说……我?”
“当年公主流落民间,后来寻回的婴孩,年岁容貌的确相符,耳后亦有一颗小痣。戚美人那时思女成疾,公主回宫后才渐渐好了些。”贺之章每个字都说的尤为艰难:“过了几年,戚氏的政敌向陛下告密……说公主是抱错了。陛下秘密找来当年的嬷嬷们逐一问询……公主腰间,的确多出一枚胎记。陛下他……最终将那受赏的渔民暗中处死了。”
卫怜睁大了眼,脑中像是有根弦被人狠狠扯动,想要说什么,可嘴唇黏在了牙上。她想起来约莫四五岁时,的确曾被领去大宁宫,嬷嬷们说要为公主裁量新衣,她也咯咯笑着由宫人更衣。
“若……若你所言是真,”卫怜面色惨白:“父皇怎可能还留我在宫中?”
语罢,她眼瞧贺之章目光变得悲悯:“陛下,本想以养病之名送公主去道观,是戚美人拼命阻拦……”
卫怜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只得用手掌死死扶住桌角:“所以……母妃病成那样,还非要为我求一桩亲事……”
贺之章轻轻点头。
她心中既惊愕又迷茫,无措地说:“怎么会这样?那我母妃……母妃明明知道……我不是亲生……”
卫怜忽地顿住,想到自己对卫琢说的那番话——有血缘如何,没有血缘又如何?母妃明知她是错的,却仍不顾一切为她筹谋,想的还是护她周全。
她眼泪不停地落,胸中却如同燃着篝火似的温暖,并不只是悲伤迷茫,心口反而被塞的满满当当。
贺之章取出帕子递过来,卫怜接过,而后被他轻拍了拍手背。
许是耽搁太久了,外间宫人轻声提醒时辰已不早。卫怜抹掉眼泪站起身,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一句:“去了莱州,你要保重。”
“公主也是。”贺之章眸光灼灼,忽然压低嗓音:“千万当心……你皇兄。莫要惹恼了他。”
卫怜起初以为他在暗指什么,却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了恨意。她想着卫琢被打红的脸,眼睫颤了颤:“我不怕他。”
她想送贺之章出去,又被他叫住,指了指她的发:“珠钗快掉了。”
卫怜胡乱摸去,反将发簪碰得更斜,贺之章只得抬手,轻轻为她正了正。
这情景有些许眼熟,只是那时她被吓得大哭。
临别之际,贺之章低下眼看她,俊美的眉目再无半分轻佻,而是轻声说了句:“从前对不住公主。”
“你早道过歉了。”卫怜想起的是初遇。
他并未再说什么,甚至还朝她笑了一下,才转身随宫人离开。
背脊笔挺如松如竹,在冬日的庭院中,未曾有半丝折腰。
——
卫怜快步跑回寝殿,翻出那枚长命锁。短短半年,锁身上似乎又多了两块暗渍。
她没有再哭,只是低头,默默盯着那锁。过了许久,目光才茫然移向墙壁一角——
墙上挂着卫琢让人添的画。
除去芝草云气图,还有两张狸狸的画像,其中一副,更是以绢纱所绘。
她望着画,又发起呆来。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暖阁内,卫琢正半跪在地,眼睛紧贴着墙上那个被画所巧妙遮掩的圆孔。
窗边点着烛火,他身后的影子映在地上,拉成瘦瘦长长的一条,随着火苗张牙舞爪地扭动。
透过朦胧的绢纱画,看见卫怜确实不再掉眼泪,他才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方才隔壁对话的声音并不大,他屏息凝神,也只捕捉到只言片语,却已足够拼凑出贺之章对卫怜说了什么。
她的身世,他早已查得水落石出。然而妹妹心中深深依恋着戚美人与卫瑛,即便知道真相,也不过是在旧伤之上增添新痛。
他可以将自身血肉淋漓地剖给她看,却打算永久守住妹妹身上最大的秘密。
贺之章……他本该杀了他。
可妹妹说,他们是朋友。
哪怕去了莱州,妹妹或许还会给他写信。
卫琢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强压下心底躁怒,大步走去桌前,抄起杯盏,仰头灌下一大壶冷透的茶水。
——
帝王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就算出孝期了。眼看登基大典在即,朝臣们已陆续开始提议新帝立后纳妃,充裕后宫。
新帝的冠礼已过去将近一年,从前婚事来不及定下便不了了之。如今后宫空无一人,着实不成体统。
御史大夫韦敬的族中出了一位太妃,韦夫人也借此带着女儿入宫走动。韦敬深得先帝信任,新帝还是太子时也曾鼎力相助,是以宫里宫外渐渐流传起消息,说韦家的女儿怕是不日便要入宫,为妃为后了。
温室殿的宫人嘴巴严实,这些流言还是犹春在外面听来转述的。卫怜前几日见过贺之章,心里舒坦了些,卫琢也接连几日没来打扰她。直至临近他生辰这日,晚膳时
分未到,殿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叩门声在宫中蹊跷得很,毕竟宫人不敢叩,卫琢更无需叩,她下意识问道:“谁?”
“小妹,”殿外的人顿了顿:“是我。”
殿内宫人的脸色顿时显得古怪。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卫怜没吭声,隔了一会儿,笃笃叩击声又响了起来。三长两短,不急不缓。
卫怜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门处,拉开了本就未上栓的门。
卫琢身着常服,白袍如霜似雪,正弯着一双笑眼看她。
几乎是同时,殿内的宫人已悄然无声退下了。卫琢嗓音温柔,又带着丝讨好:“小妹,今日是我生辰。”
其实卫怜没有忘,往年此时,她总免不了要亲手下长寿面,可今年,她只是在睡醒以后,独自出了会儿神。
“小妹从前不是想看冰灯么?”卫琢接着道:“如今城中总算有了,我陪小……”话说一半,他又改了口:“小妹陪我去看灯可好?”
卫怜是很想出温室殿的,她心里悄悄一动,不由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看出她的动摇,卫琢又上前一步,作势要伸手抱她,低声道:“车就在外面候着,我抱你上去?”
“不要!”脱口而出的拒绝成了卫怜这段日子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她怕真的又被抱起来,闷着头就朝外走。
没走两步,衣领就被轻轻扯住了。卫琢取过狐裘为她披好,这才松手,唤来宫女搀扶卫怜上车。
——
街道上的积雪早已消融,再过两个月便开春了,杏树也将抽出新芽,堆起如雪似云的花蕊。
民间的街景对于卫怜来说样样都新鲜,连带着烦心事也忘却几分,扒着车窗朝外看。
卫琢又一次将她拉回来:“车外风大,仔细回去头疼。”
她只好缩回身子看,直至车架驶过一条巷道,竟被堵住了。道旁陆续有衣着鲜妍的女郎走过,不少人还带着拎着或抱着鸡,有说有笑,很是热闹。
“怎么这么多人带鸡?”
卫琢掀帘看了一眼,略想了想:“此处有座狐仙庙,带鸡应当是去供奉的。”见卫怜探着脑袋,满眼好奇,他不由笑了笑:“小妹想去逛?”
卫怜老实点头,二人便在道旁下了车。
她披了一件宽大的白狐裘,乌浓的发以玉簪挽起,走起路来,狐裘上的细毛一颤一颤的,看着白乎乎一团,像只轻妙的小狐狸。
卫琢不大怕冷,仍与往日般穿着,看着她眉眼含笑的模样,愈发衬得貌若好女。两人皆是气质不俗,并肩走在街上,十分显眼,没走几步,便被沿街揽客的算卦先生注意到,围上来专捡好话说。
“郎君与女郎这面相,可是大喜之兆呀!不得了…”
卫怜听着不自在,她知道卫琢向来最厌恶这些玄虚之术,定会立刻屏退他们。
谁知下一刻,她手腕就被他拉住,而后他悠然开口:“……哦?何喜之有?”
那算卦先生看得真切,眼睛一亮:“郎君眉骨开阔,是护妻之相。女郎眼带桃花,是红鸾萦动……”
卫怜闻言哽了一下,见他误会深了,只得解释:“你弄错了,我们并非夫妻。”
说完便挣开了手,快步往前走。卫琢默不作声跟在后面,低声吩咐季匀:“赏他点银钱。”
季匀一愣,忙应下。
就这么片刻耽搁,一名女子埋着头,脚步匆匆迎面而来,撞得卫怜一个踉跄。
“这位女郎没事吧?”女子连忙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