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自己却未落座,只顺手拿起外甥女方才搁下的帕子,继续替她细细拭着湿发。
见苏萤听话地拿起调羹,容氏才缓缓开口,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几日去东院抄经,可有碰着什么人?”
苏萤轻舀一勺汤,先尝了一颗桂圆,绵软香甜,已去了核。接着,又咬了一口红枣,亦是果肉丰盈,空无一核。
苏萤心头微暖,低头舀汤的动作也柔缓了几分。她自幼不喜带核之物,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姨母竟还记得。
感念姨母对自己的疼爱,她并未对姨母的问话起疑,乖巧地答道:“每日就是同婉仪抄经,除了一些伺候的仆妇,未曾见过他人。”
容氏心下一定,继续问道:“藏书阁呢?”
苏萤又喝下一勺汤,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来不及细想,便摇头道:“也没有。”
在她看来清泉和雪鸢只是来藏书阁借了书便走,实是不算什么必须要向姨母交代的事。
容氏听苏萤语气自然,不见作伪,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低声点头道:“那就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们容家的姑娘,品貌才情自不必说,衡哥儿也正值血气方刚之时,年少慕艾,在所难免。
只要二人没有私下往来,时日一长,嫁人的嫁人,科举的科举,即便真有什么心思,久而久之,也就随风去了。
想到此,容氏的心便更是落定几分。
见姨母不再发问,苏萤却觉得奇怪,转头问道:“姨母,可是发生什么事?”
容氏也不愿苏萤多想,于是拿话遮掩:“没什么事。姨母只是想着,献经礼后,你同婉仪必定会陆续收到各家邀请。你平日里未曾见过什么人,我寻思要不要给你说说,京城官家女眷宴会上的一些规矩?”
“姨母,我来京城,不是为攀高枝而来。”
此时苏萤已喝完甜汤,只见她放下手中瓷碗,起身拉着姨母一道在榻上坐下,缓缓道出深藏心底已久的真实心声:“回家的这两年,林氏用尽各种方法刁难于我,就连那两个小的,明面上叫我一声长姊,暗地里也是有样学样,跟着林氏对我使绊。虽然他们得逞的时候少,可我却早已累了。”
苏萤深叹了一口气,回想起在苏家的种种,胸口便有些发酸。
她从小由容氏、外祖母带大,从未听她们说过父亲与林氏的半句不是。十二岁时被接回了苏家,虽说舍不得外祖和外祖母,但她的心里,尤其是对生父苏建荣,是有所期待的。
可谁知,迎接她的,却是绵里藏针的世情冷暖,饱含算计的钩心斗角。
“苏家只不过因为做了茶叶生意,才慢慢在乐清有了立足之地。林氏从一个外室,步步算计,成了苏家的当家主母。按理说,她早已得偿所愿。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她还是日日忧心,担心我会分了苏建荣对她那俩孩子的宠,才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将我强许了人家。”
“但凡苏建荣对我有一丝真心的父女之情,他也不会仅听信林氏之言,便允我去相看那年逾五旬的商贾。可他终究还是心动了,只因那人能助他拓展北边的生意。”
苏萤在此刻,才将心中对那个家的失望与怨恨真实流露。她对父亲直呼其名,对林氏也绝不开口道一声母亲,这两年在苏家的虚与委蛇,她早已厌倦。
“萤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嫁进高门大户,单单一个苏家,因忌惮我这个原配生的女儿便已生出不少事端。若我真嫁进了那样的人家,身后没个像样的娘家支撑,还能有什么盼头?”
“您让我好好抄经,望我在京城有个好名声。我明白姨母心意,也确实用了心思,特意用魏碑体,另辟蹊径。只是,萤儿争来的这份体面,并不是为了要寻个名门贵胄、世家公子。萤儿只想找一户简单的诗书人家,让他们知晓我的才情便好。”
“男女之情我不懂,可我却知晓什么是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姐妹之情。萤儿所愿不多,只求姨母能帮着寻到一户知书达理的人家,不求夫妻之间情深意重,只求相敬如宾,便足矣。”
苏萤说完,便将头靠在了容氏的肩头,安静地不发一语。
容氏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拂苏萤的背,就像小时候,苏萤抽泣着要找母亲时,容氏也是这么将她轻轻安抚,哄她入睡。
长姊因病去世,尸骨未寒,苏建荣便急不可耐地将外室接进苏府。
尽管恨极,看在萤儿还小的份上,容家一直也没有同苏建荣闹翻。念着萤儿终归要回到苏家,他们容家人从未在萤儿面前说过一句苏建荣与林氏的不是。
没想到,萤儿回苏家也就短短两年,便将人情冷暖,酸甜苦辣尝了个遍。
听完萤儿的话,容氏又气又悲,没想到外甥女小小年纪,心中竟已将往后的日子看得这般凉薄。
几番欲开口劝慰,可嘴一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轻声哄道:“姨母听你的,咱们只相看那些知书达理的简单人家。”
然而心里却又暗暗下了决定,她一定要替萤儿好生相看,那么好的外甥女,她怎甘心让她将来的日子,只余相敬如宾,却无琴瑟和鸣,执手白头?
第37章 文曲星家的女眷
杜衡告诉婉仪,让她自去书房取那红梅傲雪的砚屏。婉仪虽嘴上淘气,实则却不敢轻易打扰兄长温习功课。
晚膳过后,她让贴身丫鬟巧书去西院探问,得了首肯后,便兴冲冲出了厢房。
“小姐,小心被太太看见,又要说您了!”
巧书见她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连忙提醒。
谁知婉仪却笑着回头道:“母亲就算见到,也不会说我,更不会说你的!”
巧书一听,心也软了下来。
小姐抄写经文已有数年,每年公布经榜时便是她最愁眉苦脸之时,如今终于榜上有名,巧书也不忍扫她兴头,便只加快脚步,紧紧跟着。
清泉照例守在书房外头听候吩咐,见到小姐前来,正要开口,却被婉仪一瞪,立刻噤声不语。
婉仪轻轻立于房门一侧,没有进屋,只悄悄探头,却见兄长捧着一本《论语郑氏录》,可双眼却显而易见地未在书页之上。
这回被她逮到了吧!
婉仪当即跳了出来,嗔道:“原来哥哥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
杜衡一怔,循声望去,只见胞妹一副终于抓到他小辫子的得意神情,不禁哑然失笑。
“才说你经文上榜,越发懂事听话,才几个时辰,又打回原形了!”
“哥哥!你才打回原形呢!”
婉仪一出生便逢府中梅花初绽,从小便自称梅花仙子,长大后也常以“梅客”自居。
杜衡每次听她自夸,便笑称她是梅妖,要是太过顽皮,小心哪日真被打回原形去。
兄妹之间打趣惯了,感情极笃,可玩笑归玩笑,却仍有分寸。见她调皮劲收了些,杜衡指着书案道:“想了许久的物件,怎么眼下人来了却不敢拿了?”
婉仪听言,随即乖巧一笑,双手取过那面云贝为底、绘有红梅傲雪的砚屏,恭恭敬敬道:“多谢哥哥割爱。”
杜衡点头,语气柔和:“谢什么?你那么用功,这是你应得的。”
婉仪听了这话,脸颊一热,低声喃喃道:“哥哥,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用功。我要是同你说实话,你会不会生气?”
虽然萤儿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她说,她的经文是她本人所写,与旁人无关。可她却心里清楚,她的字向来无甚进益,她也从来不算用功刻苦。若是没有萤儿姐姐亲自握着她的手腕运笔,让她感受何为用腕力写字,只怕她今岁还同往年一样,与献经礼擦身而过。
面对向来疼爱她的兄长,她更是不愿扯谎。
杜衡心中一疑,开口问道:“什么实话?”
最后选去菩提寺的经文,是经他过目后才送去的。妹妹的字确实有了很大的长进,不仅笔画更沉稳,还多了几分风骨。她每个字的最后一笔均带着一抹轻回,那是她自幼便有的习惯。他知道经文是她亲手书写,绝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
那么胞妹口中的实话,又是何意?
婉仪却不知兄长心中已有定论,只见他神情严肃,自己反倒心虚,紧抿着唇,将砚屏轻轻放回案上,垂首道:“萤儿姐姐说我运笔过于僵硬,有好几日,她亲带着我,教我如何运用腕力写字。”
“萤儿姐姐还说,闺阁女子多爱小楷,她劝我写字时,不要立即下笔,看一段经文,默念几遍后再书写,要做到起笔立意、收笔果断。”
婉仪说完,停了半晌,一直未听到兄长的回话,心中忐忑,便悄悄抬眼望去。
却见兄长的眉眼早已舒展,眼中分明带着欣慰,声音温和且坚定:“你的字向来很好,只是静待时机,化鲲为鹏。”
“苏萤的点拨固然重要,但是若没有前些年的蓄势积累,再多的点拨,你也无法领悟。这次经文入选,你是要好好谢她,但也更要感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