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没有哪个人的命是重要的,皇帝死了还有下一个皇帝,清官死了还有下一个清官,一家之主死了,立马就会有新的一家之主。
哪怕阮姐死了,都会有下一个阮姐。
每个人都会被取代,但总得,为同胞,为子孙后代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是微小的改变。
重赏或许可以打动勇夫,但勇女很少能被重赏打动,这可能是千百年以来,女人即便是有钱的寡妇,也很难拥有完全支配自己财产的权力,也并没有太强的繁殖欲,即有钱了“娶”个丈夫伺候自己。
她们更在意的是精神上的满足,是被肯定,被尊重。
如今正是风云变化的时候,她们迫切的想证明自己,就如阮姐说的,先行者要给后来者做榜样,许多行业原是没有女子的,只有先行者踏足,后来者才敢于去原本只有男人的行业去与男人争锋。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本身存在的意义就已经足够大了。
所以比起男船工,女船工们内部的口径是很统一的,她们也并不在意挣多少钱,毕竟作为技术岗,即便不上船,收入也绝不会少,如今厂子里都缺会修理器械的人。
技术岗不仅收入高,地位也高,学生不少,走到哪里都要被叫一声某某老师,哪怕是最混不吝的孩子,都得毕恭毕敬的对待她们。
毕竟如今阮姐治下,渐渐已经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风气,人们更在意的是实用,所有的学识,最终都是为了让所有人的生活变得更好。
女船工的领头喝了一口杨梅熬煮的饮子,定棺盖论道:“我会向上面打报告,除了药酒,现成的药丸也要多备,药材容易泛潮,潮了就不是药,而是毒了。”
“咱们是第一批出海的人,有备无患,只等着扬帆起航就是。”
第268章 巨船入海(一)
六月初八,天空碧蓝如洗,云朵似乎都知道这一日将要发生大事,早早远离了青州,只剩普射的阳光,偶有飞鸟展翅,扑扇着翅膀落在树梢,尾羽一翘,拉出一坨来落到树下的人身上。
换成往常,头上落了鸟屎的人定要吐口唾沫,再骂一声晦气。
可今日甚至没人察觉到自己头上落了鸟屎。
“别挤!别挤了!再挤成人干了!”
“往前头去!”
“前头没路了!”
青州城的百姓人挤人人挨人,携家带口的涌向坡口,坡下就是那艘怪物一般的巨船,就连久卧在床的老人,都被儿孙担着搬到了坡上来。
巨船下海,这样的奇景难得一见,多少人一生都看不到一回。
哪怕是要死的老人,此时也要来凑这个热闹,下了地府也好和“前辈”吹嘘。
自然了,如今青州已经没人敢公然谈论鬼神一说,甚至连祭祖都没了,最多也就清明烧烧纸,修祠堂这事已经没了。
富人家自然有些不满,穷人们则松了口气——祭祖是要花钱的,那些钱都足够儿女的彩礼嫁妆了,但不祭祖显得不孝,不想祭也不行,如今官府不许,那就不是他们不孝。
好处得了,又不必担骂名,好处是看得见的。
甚至死人下葬,也不像以前要圈好大一块地,备一口棺材,甚至还要准备陪葬。
如今下葬有两个可选,一是老式的土葬,但必须家中没有吏目官员,否则选了土葬,家中公职人员日后升职,涨薪,那都是要扣分的,并且价钱也高,毕竟是要选地的,得是无法耕种但又离城中较近的土地。
并且还不安稳,倘若那块地方要发展,那官府就会通知他们挪坟,不挪还不行,这是要签契书的。
还不许埋陪葬,因为讲究节俭,那么多活人都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死人在地府里烧烧纸衣就行,拿真布真粮陪葬,实在浪费。
另一样就是新式的群坟,有专人看管,清扫,清明节会挂上纸幡,墓碑也是都有的,唯一叫人接受不了的是新式的群坟只接火葬,人死了,骨灰只装一小盒。
富人们大多还是选前者,甚至哪怕家里有当官的晚辈,也不管晚辈的前途,一定要遵循老人的遗愿,让老人“入土为安”。
穷人们自然只能选后者了,一个人这么干是不孝,但周围人人都这么干的时候,那就寻常了,不必为了选坟的事耗费大量的财力人力,腹诽的同时也不由轻松。
如今人们花钱,大头其实还是修房、成婚、入土。
前两者的花销是不能避免的,但最后一样能省一笔也是好的。
尤其吏目们还一直宣扬火葬不是挫骨扬灰,而是尘归尘土归土,是人重回大地的仪式,土地滋养着人,人死后滋养土地,这是报恩。
虽然说这一套没能说服几个人,不过起码降低了穷人们的心理压力。
百姓固执的时候很固执,可一旦能得到好处,那灵活也是很灵活的,道德永远是随着实际情况转变的。
有些家中贫穷的子弟,将父母在群坟下葬,有亲戚指责的时候,哪怕自己不信,也要拿这话去堵嘴。
“尘归尘土归土!叔叔伯伯,倘若要我将爹爹土葬,哪里出来钱?!娃娃还小,托小学不收学费的福,家中还能糊口,要是拿钱去土葬,娃娃怎么养?书本都不买了吗?!笔也不买了?我穷一辈子,难道叫娃娃也穷一辈子?”
这话一出,长辈也不好说什么了。
孝顺父母是孝,但慈爱晚辈是慈。
人不能为私欲做事,可要是为父母,为子女,那就无可指摘,谁也说不出一句不好来,为了死去的老人叫小娃娃不读书?那就太过了。
不过此时,百姓们抛下了一切对新官府的不满,只剩下满腔崇慕和骄傲——巨船仿佛一座小山,下头垫着圆木,远远望过去,蔚为壮观,巨物崇拜是如今百姓的通病,他们知道枪炮厉害,可与小民无甚关系。
但巨船,则仿佛是人人共有的“财产”,明明他们也没有参与建造,但此物带给他们的信心却不是枪炮能比的。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人!”
“这船要怎么下海?”
“没见那边的力夫?足有上千个吧?怎么凑齐这么多人的?”
“这样的巨船,恐怕如今的蒸汽机也带不动,只能靠滚木和人力拖下海了。”
“你还懂蒸汽机呢?”
“我是学这个的——不过主讲的不是这个,蒸汽机只是过渡而已,老人家,你等着看吧,再过几年,新东西出来了才是天翻地覆!”
“嚯!还有比蒸汽机更厉害的东西?”
“那这船下了海,就上不了岸了吧?”
“别说上岸了,水浅的地方都不能上,要搁浅,就跟鱼似的,水一浅就使不上劲,可不就搁浅了?除非运道好,涨潮的水量多。”
“来了来了!力夫们过去了!”
前头的百姓们伸长了脑袋,后头的百姓看不着,只能听着前头的吵闹声,有人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拉船了吗?!”
“系绳了!!”
力夫们排成十几纵列,将粗绳捆在腰上,系在肩膀上,旁边还有力夫时刻准备运送滚木,这些力夫都是仔细挑选出来的,身强体壮,做惯了体力活,肩上都有厚茧,又都吃了一段时间饱饭,此时赤着上半身,在领头人的带领下喊起了号子。
他们脸憋得通红,随着号声朝前用力,巨船实在太重,几声号子之后,才缓慢的挪动了一丁点。
坡上的百姓震撼道:“这船可真重!”
“船底还贴了铜片,这不就更重了?”
百姓们原本是想看巨船轰隆下海,溅起水花,看个大场面,万没想到此番下海更像看蜗牛蠕动——恐怕比蜗牛还慢。
看了大半个时辰后,前头的人慢慢散去,后头的终于能凑过去看一眼。
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随着轰隆一声——
滚木落入了海中,巨船溅起可怕的水花。
这艘怪物,终于入海了。
第269章 巨船入海(二)
随着巨船下海,阮响的一块心病终于稍稍好了一点,她近年来总是睡不安眠,粮食问题如今尚可解决,可也仅仅是尚可。
如今她已经不局限于朝宋地买粮了,甚至高丽倭国的粮食都源源不断送往青州码头,高丽倭国的百姓都有不少饿死的——因为他们的贵族宁愿将粮食卖出去,买回奢侈品,底层百姓的生死他们是不在意的。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不过阮响杀得人多了,见惯了生死,作为统治者,如今她只能穷则独善其身了。
许多人总以为,封建时期的统治者是羊群中的领头羊,会带着羊群去吃草,规避危险,让羊群发展壮大。
然而统治者实则是牧羊人,羊长好了,肥了,就能宰来杀了。
底层百姓的命不叫命。
阮响靠在座椅上,她瘦了许多,这是长个子的缘故,最近半夜双腿总是抽抽,她前些日子量过,十三岁,刚刚一米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