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药是从宋地买回来的,花费不小,但也只是让王妃白日里多一点精神,不能叫她重获健康。
大宫女不忍地垂下头,王妃生育了两个王子,大王子在驯服野马时被摔落在地,折断了一条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最后发热而死,小王子在三个月前也死于高热,至今也没人知道为什么。
王妃的两个孩子都死了,王妃的身体也就垮了。
虽然没有人敢说出来,但大宫女知道,所有人都觉得王妃也快死了,王妃死后,可汗会迎娶新的王妃,于是外臣们不再送来礼物,小宫女们更愿意去伺候大族出身的夫人们。
但这一次,这些礼物就是信号,可汗还没有放弃王妃,他还在为王妃树立威信!
大宫女想到这个,几乎快要落泪,在她的心里,王妃就好像她的姐姐,她不能接受王妃受尽冷落而死,即便王妃会死,在死前,她也应该是回鹘尊贵的可贺敦。
王妃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艰难得喝下最后一口苦涩的药汁,微笑着说:“你们拿去分了吧。”
“可贺敦!”大宫女尖声道,“都是珍贵的好东西!这些东西可以留给……”
“留给谁呢?”王妃平淡的笑着,“我没有女儿,儿子们都死了,我的父亲希望由我的妹妹取代我的位子,我要把这些东西留给她吗?”
大宫女连忙说:“您还有姐妹兄弟,您身体好起来以后,还能去骑马,菩萨会保佑您!”
王妃看向一旁木柜上的狼牙手串,那是她做给小儿子的,可还没有做好,小儿子就死了,她的心也就跟着死了——在这个王宫里,她只有两个亲人,她的两个儿子。
丈夫不是她的,他是回鹘的可汗,是许多孩子的父亲,是王宫里女人们的丈夫,他不是属于她的。
她的父母兄弟,也不是独属于她的。
唯独两个孩子,从她的肚子里出来,跟她血脉相连,他们是她在这王宫里的寄托和支柱。
一年之内,她死了两个孩子,而她甚至不知道这是菩萨降下的惩罚,收走了孩子的命,还是夫人们想要为自己的孩子争夺更多的利益。
她太累了,太痛苦了,以至于连去追究都做不到。
王妃已经不想活了!大宫女感受到了恐惧。
她左顾右盼,甚至求救似得看向了小宫女,可这求救并没有被发觉,她想要劝慰王妃,可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在短暂的沉默后,大宫女病急乱投医,突然喊道:“可贺敦,您一定要振作!两位王子一定还没有从您的身边离开——您、您得帮助他们,让他们成佛,修成罗汉!”
回鹘人大多都虔诚的信仰佛教,大宫女的话终于让王妃受到了触动。
“我该怎么帮助他们?”王妃终于不笑了,她的眼眶泛红,“我是个失败的王妃,失败的母亲,我甚至走不出宫殿,我能做什么?可汗已经不需要我了,他的仁慈反而让我痛苦,我宁愿不做这个王妃,只要我的儿子们活着。”
王妃有王妃的职责,而她已经无法承担和完成自己的职责。
治理王宫的责任被分派给了夫人们,和贵族女眷们的聚会也交给了夫人们。
王宫中已经有许多人不再尊重她了,她没能履行一个王妃的义务,自然也不该享受身为王妃的权势,连她的丈夫,都已经很久没来看望她了,她的母亲上次来看她,只是希望她能维护和可汗之间的关系,这样她的妹妹才有更大的可能成为新的王妃。
她明明还活着,所有人却似乎都默认她已经死了。
“我听说。”大宫女吞咽唾沫,把听来的故事加工后说给王妃,“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位菩萨降临了世间,她能让人乘坐巨蟒出行,摘下天上的云朵织成布匹,让闪电在琉璃球里发光,王妃,或许,或许我们可以求求她,让她帮忙渡两位王子修成罗汉。”
“你在跟我说故事……”王妃爱怜的看着这个一心保护她的宫女,“神佛从不插手人世间的事。”
大宫女焦急得汗水都要落下来了,她急切地思索着,想要将王妃从深渊中解救出来,以至于她甚至没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萨米耶,她没有跟你讲故事。”一个高壮的男人走进来,他正值壮年,留着堪称狂野的胡子,大敞着衣领,双颊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在东方,菩萨降世了!”
“她是个女菩萨,愿意顾怜她的信徒,我的萨米耶,那位菩萨比起男人,更爱女人,我需要你给她写信,告诉她我们虔诚的信仰和需要的一切。”
可汗坐到床边,他握住了萨米耶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是回鹘的王妃,你要承担自己的职责,你不能再沉沦下去了!回鹘人也不能再看邦泥定人的脸色!”
“我允许你为撒勒他们的死心痛,但你不止是他们的母亲!也不止是我的妻子,你还是回鹘人的王妃!”
“你应该振作起来了!”
第406章 回鹘使团(六)
王妃的职责——王妃的职责究竟是什么呢?
为可汗生儿育女?她生了两个,两个都死了。
管束宫廷?她以前管了,似乎管得还不错。
还是与贵族妇人们往来?她也做得不错,虽然彼此之间永远不会交心。
这些职责,别人不能做吗?恐怕是可以的,也恐怕都能比她做得更好,可汗的夫人们如今接过了这些职责,也从未闹出过什么乱子。
宫里不缺孩子,也没听过说宫人拿不到月俸,或是哪个宫女投井,哪个宫人偷窃财物,至于贵妇人们,她们也不过做做样子,谁会把可汗的女人当做友人呢?
萨米耶刚成为王妃的时候,也向往着成为“贤后”,可等她坐上了这个位子,才发现“贤后”什么也不是,回鹘贵族的女眷都可以当贤后,她在其中找不到任何属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东西,唯二的两样是她的孩子,但她都失去了。
“大汗,我能做的,米伊达也能做,她能做得比我更好。”她靠在可汗的身上,到了这个地步,仍然要强打起精神,露出笑脸,温柔地说,“米伊达的汉话比我好,她也识得汉人的字,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是她成为王妃。”
可汗揽着萨米耶的肩膀,用一种“丈夫”特有的,无奈又宠溺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也认为我把米伊达看得太重,你嫉妒了,萨米耶,米伊达从来不是你的敌人,她是你的姐妹,你可以把她的孩子看做我们的孩子,谁也不能动摇你王妃的位子,在我心里,只有你是我的妻子。”
萨米耶安静的听着,她并不为这些话愤怒,只是孱弱的,艰难地用气声说:“大汗,我不嫉妒她,她就像我的小妹妹,如果我死了,你要保护好她,保护好她的孩子。”
可汗轻拍着萨米耶的后背,他也沉默了下来,仿佛是想到了许多年以前,那时候他还不是可汗,只是王子,他头一次看见的萨米耶,萨米耶正在姐妹的陪伴下策马扬鞭,她戴着轻纱,在清晨的阳光下仿佛下一刻就会登仙而去的仙女。
翌日,他便去求父汗,将她嫁给他。
两人之间并非没有浓情蜜意,并非没有真情,他也珍爱着他们的孩子,在王妃的长子出生时,他就打定主意,这个孩子一定是他的继任者,是回鹘人的下一个可汗。
但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永远比不上现实的利益和争斗。
他的孩子越来越多,他和她的话却越来越少,他们比起夫妻,更像是盟友。
当萨米耶的部族越来越弱,萨米耶也就越来越小心,他看着这样的王妃,昔日能说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当王子们长大,萨米耶对待他,也更像是官员们对待他。
有时他们对坐着,相顾却无言,甚至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谈论的都是孩子。
萨米耶那高傲的头颅不知何时低下了,他那颗深爱她的心,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归于了平淡。
萨米耶已经不再爱他了,他也不爱她了,但他们仍然是一对老友,他仍然希望萨米耶能一直站在他身边,或许等他老了,身边只有萨米耶这一个能让他吐露心声的人了。
“萨米耶,你还年轻,只要你养好身体,我们还会有孩子。”可汗认真道,“我可以保证,我们的孩子才会是下一个可汗。”
萨米耶沉重地闭上眼睛——她知道,这已经是可汗能给的最沉重的保证了,他其实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东西,可是,她已经不追求这些了,她觉得自己处于虚无之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她的一生在追求什么,要追求什么。
她不恨可汗,也不恨夫人们,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只是突然失去了力气。
“你是个善良的人,你的心像高山的冰晶一样高洁,萨米耶,你是回鹘人的王妃,回鹘人的孩子正在受苦,你真的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吗?”可汗强硬的掰过的她肩膀,迫使她睁眼看着自己,“失去撒勒他们,难道我不痛心吗?那也是我深爱的孩子,撒勒在我身边长大,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他!我爱他,胜过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