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月茹重新坐下了,她不再焦躁不安,她出了一口长气,肩膀在那个时刻垮了。
终于,她们听见了院墙外的人声,有人在嘶吼壮胆——
“冲进去!里面有吃的!有女人!什么都有!”
“只有三个男人!杀了他们!”
管四娘站了起来,院子里的吏目都站了起来。
管四娘独自上前,她打开了门,她知道村民没有箭,他们也没有利器,他们能找到的武器不过是长棍或者石斧。
大开的门外,二十多个村民正在朝这个院子冲来,他们在看到管四娘打开院门的时候都有些茫然,难道里面的人吓疯了,想要示弱求他们饶自己一命?但他们的脑子不足以支撑他们思考太多。
修院墙只是为了不让村民能从四面八方偷袭,哪怕是一点风险,管四娘都不愿意冒。
他们只能朝大门跑。
然后,他们就成了移动缓慢的靶子。
管四娘端起了枪,她知道这个院子没人敢放第一枪,她们都没杀过人。
她还在等,等这些人离得够近,近到能被轻易击中,近到没有逃跑的机会。
她抬起枪管,尽量瞄准跑在最前方的人,枪的准头并不好,能不能打中,其实要看持枪者自己的准头好不好,管四娘面无表情的瞄准,面无表情的放枪。
她想起自己对孙月茹说的话。
“没杀过,但是,我想我是敢杀人的。”
那人倒地了,鲜血从他的胸膛流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雪地。
管四娘没看清那个人的脸。
好像是个中年人。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听她们的话挖过河沙,担过黏土,是不是也因为能从她们手里拿到肉饼,在家人勉强洋洋自得。
不过,无所谓了。
他死了。
第438章 提前布局(十三)
刺目的红,管四娘的眼里最后只剩下红,尤其那红在雪地上更为鲜艳。
管四娘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个人,只知道最后她只是麻木的扣动扳机,她甚至还会出神的想,孙月茹写报告的时候,会怎么形容自己和自己所干的事。
二十几具尸体,后面的七八个都是被她们追击到山林里杀的。
一个都没有留。
在她动手之前,其她女吏把阿智一家和阿大都关进了屋子里,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只能听到枪声,等他们走出来,看到的也只是凉透的尸体。
管四娘不会让他们看到村民们被杀时的样子。
知道村民的死讯他们不会有感觉,这个村子总是在死人,被毒蛇咬死,落入陷阱而死,饿死,老病而死。
但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的邻居被他们杀死,那就是另一种感受了。
二十几个墓在村边出现了,管四娘还很细心的让吏目在木制的墓碑上记录了他们的名字和死在什么日子,什么地方。
对于死人,管四娘很仁慈,她没有清算他们的家人,甚至给了他们简单的棺椁。
村民们上山砍柴的必经之路上一定会看到这二十几个墓碑,他们会庆幸自己没有愚蠢的和这些人一起去,庆幸自己遵守了规矩,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而他们也会把这些事告诉附近的村民。
女吏们终于不用忧虑了。
她们的规矩终于在这里扎根,而她们,以及她们背后的阮响,将成为这里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
在村子的空地上,女吏们还是支起大锅,熬煮稀粥,为村里老弱提供一份让他们活到开春的口粮,除了那二十多个人,不会再有人死在这个冬天。
村子安静了。
孙月茹也更安静了,她彻底不再和管四娘说话,只是沉默着干活。
到了夜里,她点燃蜡烛,写报告的时候数次写不下去。
她害怕管四娘!她太害怕了!她不敢和对方共事,这不是她能调遣的人!她左右不了对方。
她说服不了管四娘,也无法被管四娘说服。
最令她恐惧的是,那些被管四娘杀了家里男人的家庭,竟然有许多不恨她,反而感谢她。
因为她没有连坐那些死人的家人,甚至给了他一个棺椁,这些家庭都买不起棺材,也没有精力自己去砍树制作,她明明杀了那些人的父亲丈夫孩子,而她竟然还因此更受信任和尊重。
这样的人,恐怕只有阮姐才能调遣她了,恐怕也只有阮姐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但孙月茹却不知道怎么写这份报告——她要说管四娘是个坏人吗?可管四娘杀的都是手持武器,已经在攻击她们的恶人。
说管四娘渎职吗?管四娘哪怕在这么冷的天气,都坚持每日出去测绘。
她没有把柄,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干干净净。
如果她把自己观察写上去,却没有事实和证据佐证,那么她算什么?一个嫉妒心格外强烈的人吗?无法接受自己的下属中有出类拔萃的人才?!
孙月茹近乎崩溃,她坐在桌前,双手捂住脸,忍不住痛哭。
她的世界几乎破碎了,她的认知被击垮了。
“别哭了。”女吏站到了孙月茹身后,她们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是同班,也是同事,她看着桌上被泪水打湿的白纸,有些心疼地说,“实在不行,你就申请换个队伍,或者回去吧。”
孙月茹转身抱住好友的腰,把脸埋进对方的衣服里,忍着声音痛哭。
“我怕她……”孙月茹的声音在发抖,“我竟然怕她!”
她应该厌恶管四娘,排斥对方,指责对方,可是她竟然是害怕,她甚至不敢直接去和管四娘对峙,她知道自己说不过管四娘,面对这样一个人,她怯战了,她想逃跑了。
她知道管四娘做的是不对的,如果吏目们,官员们,都这样对待百姓,那他们能养出什么样的百姓?不是天生反骨就是愚蠢的牛羊,他们可以尽情蹂躏百姓,而百姓还会把他们当做好人。
但哪怕她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她!
所有人都会相信管四娘。
好友轻搂着她,轻声说:“管四娘适合这里,在阮地,她只能在官衙当个不沾庶务的文人,在那里,她这样的人是不能掌握权力的,月茹,你不用害怕,你害怕的东西不会出现的。”
孙月茹愣住了,她的泪水也停住了。
好友温柔的看着她:“我知道,你害怕管四娘害了这里的人,害了那些好人。”
“不会的,月茹。”
孙月茹似乎安心了一些,但她还是苦笑道:“我还是打报告回去吧,可能我真的不适合这里。”
好友微微点头:“阮地才是你施展才华的地方,这里不是,月茹,世上哪里有人能事事如意呢?你有一地能施展才华,已是人生大幸了。”
“管四或许不是个好人,但她是个有用的人。”好友劝慰着她,“她也确实聪明,有能力,好在她没有太大的野心,否则这样的人……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等我们都回了阮地,说不定再过些年,彼此再见,还能坐在一起谈笑。”
孙月茹不再哭泣,她擦干脸上的残泪,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她的前程,恐怕很远大,只不过不会在阮姐的百姓们能看到的地方。”
这样的人适合开疆拓土。
精明,知世故,懂进退,能舍常人不能舍。
管四娘也听到了哭声,和她同屋的女吏不放心的看向她,管四娘只是笑了笑,继续整理自己的箱笼,她要把自己的棉衣舍给村民,她给了村民们一棍子,也该给颗糖了。
她其实只想把县长交给她的事情做好,并不想要为难和伤害孙月茹。
但她确实伤了对方的心,而她也没办法补偿。
精神上的伤害拿什么补偿呢?
等她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她自然会回到阮地,继续做她修复古籍的工作。
只盼那个时候,再见孙月茹,两人能相视一笑吧。
第439章 犁庭扫穴(一)
西夏境内在一年时间内多出了许多新生城镇和大集,得益于吏目们强悍的办事效率,阮响不仅仅掌握了一条商路,还把控住了西夏小半条命脉,吏目们在外头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该她们的管的要管,不该她们管的还是要管一管。
并且提拔了很多当地人,虽说这些当地人尚未吃上皇粮,没有阮地的编制,但他们已经认为自己离成为吏目只有一步之遥了。
阮响翻看了从西夏各地送回来的报告,拿出了其中几张,递给陈进看。
陈进一目十行的看完,明明是好事,眉头却皱得很紧。
“手段虽说有些酷烈,却也称得上是少年英才。”陈进去看阮响的表情。
敢于去西夏的女吏,大部分都野心勃勃——阮地的吏目们想要往上升,大多都要熬熬资历,但只要出去了,那就是开疆拓土的功臣,她们的上升渠道会在短期内大开特开,她们的名字会直达天听。